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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这位“大人物”高头大马,从者环侍。他是王明集团的要员,从苏联回国后春风得意,青云直上,身居显要。

他来干什么,真的是视察吗?然而,非也——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是来找外婆“谈话”的,开口就说:“你知道吗,陆定一逃跑了!党和团中央已经做出决定,开除他的团籍和党籍。”怕外婆不相信,他又从兜里掏出一本新出的《青年实话》:“看吧,千真万确,登了报了,全国都知道了!”

外婆果然看到,在这份苏区团中央局的机关刊物上,白纸黑字,赫然刊登着“大人物”所说的那份“决定”:

开除团籍的决定

据上海来电:

陆定一,江苏人,一九二五年入团兼党团员,在这次破坏中,他知道的机关不去通知,因而苏区的三个代表失踪。在他从自己的机关中离开时不将党和团的文件拿走,只拿走自己私人的物件。事后分配他的工作不执行,未得组织允许,自动逃跑回家。

在这次破坏中完全暴露他的张惶失措。党和团中央决定开除他的团籍党籍。

党团中央

二月二十四

外婆将这则“决定”反复看了几遍。但她目光沉着,神态如常,开口平静地说:“我不相信定一会逃跑回家。”

“什么?你、你不相信?”“大人物”感到吃惊,随后变得气急,“他当逃兵,可不是我编出来的,团中央的决定写得明明白白。”稍稍停顿,他又说:“陆定一是不会回来了,你不要白等了。你、你……你就嫁给我吧!”

他终于急不可耐地道出了心中的图谋。外婆听后,投去厌恶的目光,不假思索地说:

“定一是一定会回来的。你死了那份心吧!我坚决等他。我相信他,只要他活着,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即使不能走,他爬也会爬回来的。我相信他!”

说完,她转身走了,留下“大人物”愣愣地站在那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后无可奈何地丧气而去。

夜深人静时分,外婆哄睡了孩子,欠起身,打开床头上放着的一个用美孚汽油桶壳改制成的小箱子,从里面找出她珍藏着的一张外公带着博士帽拍的毕业照,她久久地端详着照片中年轻英俊的面容,想着上海发生的大破坏,她的心提了起来,胸中涌起对亲爱的人的痛苦、焦灼的思念、牵挂和担心,不禁泪如雨下。

她借着煤油灯昏暗的灯光,挥泪在照片的边缘空白处写下一行字:

天上人间——定一呀!

事实证明外婆的判断是何等正确,又是何等勇敢!在那次大破坏中,外公得以逃脱,经过一番艰难辗转,果然回到了苏区,捏造他逃跑的“事实”不攻自破,却证明了一位女性对爱的忠贞和赤诚!

这是他们婚后离聚生活中的第三次重逢,是经历了严峻考验的爱的盛会。

“我应该怎样称呼义贞呢?”外公晚年回忆起这一段历史时,刻骨铭心,依然感动不已,“应该称她‘知己’!我们一年不能通迅,双方都不知道对方的情况,‘逃跑回家,开除党籍团籍’,是党团的决议(决议呀),赫然登在报上,你不相信,岂不‘反党’?而你竟敢不怕‘反党’,不怕由此而来的‘残酷斗争、无情打击’,不是深知我心,你敢这样么?鲁迅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义贞就是我的知己,我一世忘不了这样的知己。”

患难之中见真情。这一段磨难考验中的爱的经历,不亚于任何一个美丽动人的爱情故事。

10

外公与外婆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分别,是在1934年10月。

外公虽然恢复了团籍,却没有给他安排职务,被博古叫去为《斗争》杂志当“刻字匠”,整天坐在沙洲坝的一间潮湿异常的农家小屋里刻钢板。当长征的决定做出并秘密紧张地部署着的时候,没职没权、当“刻字匠”的外公却一无所知。

那一个傍晚,当外婆骑马从厂子里匆匆赶到沙洲坝,叩响他那间小屋的门时,外公还正坐在桌前,伏身埋头,专心致志地握着铁笔“咯咯叽叽”地刻钢板呢。

对于外婆的到来,外公感到意外和惊讶,因为平时总是他在星期天去厂子里看望她和女儿的,今天,她怎么急匆匆……况且,她还挺着高高隆起的肚子——外婆已是第二次怀孕。她要他到屋外去说话。

他们并肩走在田间的小路上。初秋的风带着稻谷的芳香,凉爽宜人;夕阳在落山的最后一刻大放奇彩,给金秋的田野镀上一层红灿灿的光霞,像是要在这一刻着意将南国的田园风光渲染一番……

外婆久久没有开声,她不忍心……她多想就这样默默地走下去,因为、因为这也许是最后一次……

但她终于不得不开口告诉他:她是来向他告别的。厂里已接到随中央红军转移的命令,并开了动员会,决定了哪些人跟大部队走,哪些人留下。她因为重孕在身,行动不便,已决定留在苏区,坚持斗争。

直到这时,外公才知道了长征的消息。外公的心倏地像铁砣般沉了下去,变得万分沉重。他想到,红军大部队走后,国民党军队必定要扫荡清乡,血洗革命根据地。地主会回来组织武装,党内也难保不出现叛徒,留下来的人的安全是没有保障的。况且她很快就要分娩——在哪里分娩、生下的孩子怎么办?还有未满三岁的女儿也无法带在身边了,该怎样安置?……他想到这些,声音沙哑地对外婆说:“义贞呀,你的处境将是非常非常困难呀!”

外婆,真是一位刚强的女性,在危难关头却没有一句泄气的话,反倒来安慰外公:“不用为我担心。留下的还有一批女同志,有困难大家都会互相帮忙的。这里的群众很可靠,我与他们的关系也很好。我也已想好了托养女儿叶坪的办法。怀着的孩子出生后,我也会安置妥当,你就放心随部队去吧!”

她说完这些,又要匆匆赶回厂里去。他想留她吃顿晚饭,但她没有时间,大转移在即,厂里有大量的事情等待她处理。

他扶她上了马背,但抓住缰绳的手却久久没有松开。他与她相对凝眸,千言万语在心头涌动……啊,这一别,还能有重逢之时吗?

她最后留给他的依然是沉着平静的神态——她把一切危险和困难都担当起来了,不想让亲人为自己担忧。道一声“珍重”,她挥起了马鞭……

“挥手从兹去”,他们婚后五年中的这第四次分别,竟成了永诀!

大部队走后,外婆将三岁的女儿交给厂里的管理员张德万,委托他将孩子带到瑞金以外的乡村去找可靠人家寄养。临行前,她将旧衣服拆了,为女儿赶制出几件可在不同年龄阶段穿的小棉衣。骨肉分离的时候来临,外婆柔肠寸断,望着张德万背着孩子远去的身影,禁不住泪如泉涌。片刻后,却又咬紧嘴唇,擦干眼泪,跟上了留下来的人们组成的队伍。

起初,外婆被安排在中华苏维埃政府临时中央办事处工作。不久,把持苏区的王明“左”倾路线的当权者,继续推行宗派主义的干部路线,又无辜开除了她的党籍。她含冤忍辱,继续默默地工作,表现出一个共产党人对革命的赤胆忠心。

11月初,外婆随同派往闽西担任福建省委秘书长的毛泽覃、贺怡夫妇以及周月林、王淑振等人,从瑞金转移到长汀,一起在福建省委工作。

敌人的包围圈越来越小,形势变得更加恶劣。由于福建省委领导人对形势判断的错误,致使有限的革命力量在敌人疯狂的“围剿”面前,不能进行有效的抵抗。根据地越来越小,人员越来越少。福建省委和省苏维埃政府、省军区只好实行精简。在人手紧张的情况下,外婆拖着笨重的身子,还投入到抢救红军伤病员的工作中去,以忘我的精神坚持斗争。

即使这样,她仍然经常遭受坚持“左”倾路线的当权者的歧视、怀疑和打击。有一次,铲共团在机关驻地附近杀死了一位红军伤员,领导未做认真的调查,便咬定是毛泽覃、贺怡和外婆勾通铲共团杀害的,把他们三人逮捕起来了,并且上了绑,准备枪毙了。后来发现是别人勾通的,才把他们三人释放了。但外婆的党籍却一直没有恢复。

由于敌人的进攻,机关不得已退出长汀,疏散转移,来到四都的崇山峻岭之中。一次,贺怡、王淑振和外婆等五位女同志碰在了一起,他们在残酷的斗争形势面前,作好了牺牲的准备,互相郑重约定:如果谁能活着,以后见到其他人的丈夫时,要代传口信。外婆对其他四位说:“将来你们谁能见到陆定一,请对他转告我的话:只要我一息尚存,必定为革命奋斗。党籍虽然没有恢复,但我一定这样做。相信定一也一定会这样做的。至于夫妻,是次要的。如果能够团聚,当然愿意,为了革命而办不到的时候,也只能随它去了!”

这是在紧急关头,一位红军女战士的遗嘱,一位坚定的革命者的正气之歌。它无畏、执着、豪壮、洒脱,表明了以革命为重、夫妻亲情为轻的高尚情怀。贺怡等人听了这番话,为她虽然含冤忍辱、却保持着对党对革命的赤胆忠心的崇高品质而感动得流下泪水。

当机关转移到汤屋的时候,外婆即将分娩。在组织的安排下,她由邓子恢的母亲杨老太太陪同,来到了四都圭田村的范其标、陈聪秀妹家中。组织上对她很苛刻,只给了她四个月的粮票和二元钱。来到圭田的第二天,11月20日,她生下了一个男孩,因念及外公,便给男孩取名“小定”。为了保存体力,便于产后参加战斗,她忍痛不给孩子喂奶,只喂米汤。产后第四天,便商定将小定送给范其标、陈聪秀妹夫妇抚养。

生孩后不到满月,国民党三十六师向四都圭田逼近,福建省委通知她迅速归队。她毅然含泪吻别尚未满月的小定,告别范其标、陈聪秀妹夫妇,在圭田乡苏维埃两位干部的护送下,回到福建省军区驻地琉璃坑。

外婆回到省军区后,担任了省军区宣传部部长,随部队在谢坊、琉璃、姜畲坑一带坚持游击战。

1935年1月中旬,长汀四都一带的大部分地方已被敌人占领。部队的处境日益险恶。为了摆脱困境,省军区突击游击队向江西方向行动,准备寻找陈毅率领的红军部队。突击游击队一共有200多人,也称独立营,营长和政委都姓胡。外婆随独立营行动。1月下旬,部队通过小金村附近的乌蛟塘大山时,不知谁毁坏了峭壁上的一座小木桥,以为这样可以切断追兵的来路,殊不知反而暴露了部队的去向。三十六师宋希濂部便迅速包抄过来,包围圈越来越小了。

一天下午,独立营与敌军在乌蛟塘山坑发生了一场激战,敌我伤亡都很大,独立营死伤和被捕的有80人左右。部队被打散了。

1月28日,被围困在山坑的外婆和战士们与敌人又进行了一场殊死战斗,坚持到傍晚,终因寡不敌众,外婆被敌人逮捕,同时被捕的还有福建省委妇女部长黄玉英、独立营胡营长和胡政委等20多人。他们被敌兵押出山坑,关在了四都下赖坝村。

外婆知道:为革命献身的时候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