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舟、唐一禾和唐义贞都回到了家里。最初的日子里,母亲不让他们出门,似乎只有在家的羽翼的护佑下,儿女们才能平安无事。但他们在家中坐卧不宁。想着无数同志和战友被惨杀牺牲(王桂芳就在大屠杀中遇难),义贞常常忍不住失声痛哭,一家人也都唏嘘哀泣。家中笼罩着悲伤、沉闷的气氛。
大哥义精想安慰妹妹,但却想不出说什么好。而且,他学校里,也有学生失踪了。那都是些思想进步,或许还是像妹妹那样的身份的学生。他为此感到悲痛和愤怒,反复念叨几个字:“如此残忍,天理难容呀!”一禾即长坐不语,因为痛苦和愤怒,他的双肩不停地颤抖。
“革命是杀戮不掉的!”
义贞终于不再哭泣,擦干了泪水,脸容透着一种坚定。
她要出门去。
母亲急了:现在出门,凶多吉少,万一出什么事,怎么得了!
义贞理解母亲的心情,但她必须出去,只好将求援的目光投向大哥。
大哥将她拉到一边,低声说:“贞妹,现在外面确实太乱,你能不出去么?”
“大哥,你已经知道了,我是组织的人,在这样的时候,组织一定需要我,我不能老躲在家里不行动。”
大哥沉吟一番,终于说,“你说得也是,那么,你就去吧,但千万要小心。”
自此,义贞又马不停蹄地忙开了,天天早出晚归,忙些什么,她不说,家里也不好问。母亲天天提着一颗心过日子。
凶险终于降临这个家庭了。
武汉的七月,酷热难熬。唐家兄弟们夜里都在院子里摆了竹床睡觉。这个早晨,他们还在熟睡中,忽然听见外面一阵阵喧嚷、惊呼之声,听得有人喊:
“着火了!着火了!”
兄弟几人跑出门去,四下一瞧,只见不远处的火神小学有浓烟蹿起,浓烟下有火光闪闪。他们返回家穿衣服,准备去救火,很快却听到街上有救火车呼呼地开过。
火很快扑灭了。大家也就觉得没自己的事了。
不料,当日下午,义精从外面回来,脚步匆匆,一副慌张的神态,一进门就喊:“四弟!四弟!”他喊的是老四义为,“不好啦!不好啦!”
义为连忙迎上前去:“大哥,怎么不好啦?”
唐义精气喘嘘嘘,满头是汗,“一个朋友告诉我,今晨火神小学失火的事,当局正在调查,竟怀疑是你放的火。”
“怎么无缘无故怀疑到我的头上来了?”
“前些时候你不是在火神小学办过平民夜校、宣传反蒋吗?他们一定是认为你对时局不满,纵火扰乱治安。他们正准备抓你。”
母亲在一旁听了,惊叫一声,跌坐在地上。“天哪,这如何是好呀!”
义精说:“现在是有理说不清的时候,要是被他们抓了,必死无疑。四弟,你快逃吧!”
母亲更慌了,“兵荒马乱的,往哪里逃呀?”
义精说:“到河南巩县地面去。我一个朋友在那边,四弟你去找他,在他那里躲上一阵再说吧。”
一家人在慌乱中匆匆为义为打点了一个简单的行装,然后从后门将他送了出去。
果然,刚入夜,唐家的大门便被急促地敲响了……
四弟的事情发生后,义精分外警惕起来。第二天,他走出家门,就发现,唐家的大门前有不明身份的陌生人在转悠。他过了会儿回来,发现这些人还在门前转悠。“暗探!”当他想到这个字眼,心中一惊,不禁又为这个家特别是六妹担心起来。
唐家这时候被监控起来了,成为特务密探注意的对象。这里面有多方面的原因。因为这是一个进步知识分子家庭,老二、老五参加了革命军,老六是学生运动的骨干,老大与许多革命人士、进步人士有广泛的交往,他的家中经常成为这些人士的聚会地点,还有老四的出走……所以这是一个引人瞩目的家庭,反动当局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不会不多加“关注”。
所以唐义精的担心不是没有由来的。特别是六妹,每天都外出,他不知道她在忙些什么,他也不好过问。但他相信六妹干的是正当的事情,是救国救民的事情。正如他自己当初参加“五四”运动一样,那时候的自己,不也怀抱一腔热情,忘却一切危险,什么也不惧怕,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吗?
他还在心中钦佩起六妹来。在大屠杀的血雨腥风中,在白色恐怖的恶魇笼罩下,多少人当了逃兵,还有的人当了叛徒,连那些起初以革命理论家自居的文人学士,这时候却来撰文著书,大骂共产党,诅咒革命,成为反革命的帮凶。而六妹,一个18岁的少女,却没有动摇,没有丝毫怯色,依然矢志不移,坚强如故。“人不可不毅志”——六妹,你是个好样的!
但他又不能不为她的安全担心。
他发现家门口有暗探后,立即把情况告诉六妹,对她说:“现在出去太危险了,必须多加小心。你不能暂时不出去么?”
“不能,大哥。”义贞说。
“可是,这样出去实在太显眼了,要是被人跟踪怎么办?”
“唔……”义贞在思考。
她立即想出了办法。
“我从后门进出!”
第二天一大早,义贞就起身了。母亲和大哥听到动静,也匆忙起来。义贞漱洗完毕,挎上一个布包,对母亲和大哥平静地说声“我走了”,便去开后门。大哥说:“等等!”他到前门,从门缝中朝外看了看,又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然后才又返回,打开后门,探出头,四下里探了探。天还蒙蒙亮,周遭很安静。没发现什么动静,他才示意她可以走了。义贞出后门,进了自家的菜地。她穿过菜地,又在围着菜地的竹篱笆中掰开一条缝,将身子从篱笆缝中钻出去。接着要走过一片宽阔的湿泥地,这里没有路,只是潮湿的泥地,没有走几步,鞋就沾上一层厚厚的泥巴,沉沉的;泥地还打滑,走在上面常打趔趄,要靠展开双臂来平衡,远看便觉得像跳芭蕾。好不容易走完泥地,她又沿着江岸一直走,走到渡口码头,乘渡轮过江去。
渡轮犁开波浪,朝对岸驶去,所过之处,江水更加激荡,浪花翻涌,留下一道白花花的航迹。义贞凭栏而立,江风吹拂在身上,有一种清爽的感受。但她的内心仍是一种灼痛的感觉。曾几何时,大江两岸,旗如海,歌如潮,革命的气势汹涌澎湃,到处是令人心绪激扬的场面。而今,这一切都销声匿迹了。所见的只是军警横行,到处是搜捕,到处是特务、暗探,到处是恐怖、凶险的气氛。看见这一切,心里就有疼痛的难受。但希望的火焰却从来没有熄灭——“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她相信:“革命是杀戮不掉的!”这不,很快,就传来了南昌起义的枪声,我党领导的武装力量开始了对反动派的反击,在这样的时候,这消息让人多么振奋呀!
斗争转入地下,在这些日子里,她按照组织的指示,深入铁路工人当中,进行宣传组织工作,重新积蓄革命力量,以迎接新的革命高潮的到来。
入夜,唐家一家人一个个紧张不安。天黑上灯了,外出的义贞却还没有回来。母亲疑虑重重,忧心忡忡,想想一个女孩儿,又是在这样一个非常时候,一个人,一大早出去,天都墨墨黑了,还没有着家,能不急吗?时间在焦虑中过去,夜变得深了,人却还没有归来。母亲唉声叹气,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上了。全家人都没有人去休息,围着母亲着急,一个个竖着耳朵谛听着四周的动静。义精一边给母亲扇着风,一边安慰着母亲。但他自己心里也是焦急得很,生怕妹妹会出什么事情,心中也是一惊一惊的,紧张得汗水一阵阵涌出来,全身都湿乎乎的。
终于听到后门有敲门声了,全家人呼地拥了过去,打开门,果然是义贞。母亲长长地舒口气,搓着心口窝,说:“贞儿呀,真让妈担心死了呀,怎么这会儿才回呢!”
义贞说:“妈,这会回,倒更没有人注意,你不用为我担心。”
大家再看她,一双鞋全都是泥,她是走原路返回的,又得穿越那一片泥地。
在一段时间里,义贞天天如此早出晚归,一家人就天天这样在深夜守候着她,直到听到她的敲门声,大家提着的一颗心才能放下来。这样的情形,一直到她离家远行为止。
唐家的老宅已经不存在了,在老宅的位置上已建起了一幢居民楼,唐家作为拆迁户,也在这幢楼中分得一套二居室的住房,在六楼。在我们寻访八铺街的那一天,我们在唐宅奎舅舅的带领下,上到了这套房子里。在朝后门的小阳台上,宅奎舅舅指点着告诉我当时老宅后门外的地形,但现在已经面目全非——没有了菜园子,也没有潮湿的泥地,只有一些房屋,似乎还有一条河堤,可能是人工开挖的。但我在阳台上站了很久,注视着远方,在想象中再现当年外婆走过的路径,在心中感叹着当年年轻的外婆那一份勇气、那一种精神。
唐家人告诉我,1984年,外公来到了武汉,他也来看了唐家老宅的旧址。他没有走大路,而是让车子开到江边的大堤上,然后下车步行,沿着外婆当年从后门进出的路,走到老宅的地方。
啊,外公是在以一种独特的方式纪念外婆,缅怀外婆的无私无畏的战斗精神。
18
经过一段血腥、恐怖的日子,气氛稍微缓和了些,唐家门外的暗探也终于不见了。随着学校的开学,生活似乎又走入了正规。唐义贞也回到学校,忙学校的事务了,除此之外,当然还忙些别的什么。但这在母亲看来,毕竟是安稳多了,于是长长地松了口气。老四唐义为也传过信来,他在河南巩县经过朋友的帮忙,已经安顿下来,还找到了一份教书的工作,暂时就不回来了。老大唐义精考虑到局势还不太平,也就捎话过去,嘱咐他先在那边呆着。后来唐义为果然就在那边呆了几年。
老五唐一禾并没有回北京的学校,或许是回不去了——试想,在北洋军阀的地盘里,会容许一个半途离校参加革命军的学生这会儿又回来安安稳稳地念书吗?或许是他也不想回去了,他不愿在那块乌瘴之地呆下去了,那儿所谓艺术的殿堂却有着太多的丑恶,这是他无法面对的,正如他的老师闻一多先生所无法面对一样。鉴于此,唐义精经过一番考虑之后,对他说:“五弟,你还得完成你的学业,还是回到我们学校来吧!”
就这样,唐一禾又重新回到武昌艺专念书了。
转眼就入冬了。空气中那凛凛的寒意越来越显出它的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