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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睡民的目光定定地停在低垂着头的唐义精的脑盖上,那儿头发纷乱,沾满着尘灰。睡民的心头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情绪——啊,他的这位同班同学,生活得多么沉重呀。平日里,虽说他们都在一个班上,却极少交往,极少在一块说几句话。因为这位同学终日里只看到他埋头读书,不读书的时候他就在画画。学校里的其他活动诸如体育运动、讲演或其他比赛,作代表之类,抛头露面可以引起同学注意的事都没有他。课后他读的是什么样的书呢?同学们也悄悄观察过了,他作为一个师范生,读的却尽是些有关艺术之类的书,诸如绘画呀、雕刻雕塑呀,再就是金文考古呀。一个将来做教书先生的人,读这些书做什么呢?大家都不懂,都不理解,你若是去问他,他也不会说什么,只是笑笑,或是说随便翻着看。倘若你有时想与他聊会天,他一开口便是“知行合一”,要与你讨论诸如“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的含义,或与你争论“知”与“行”到底孰先孰后,孰难孰易。弄得你满脑袋尽是“知”与“行”搅成的糨糊。一次这样,两次还是这样,下次你再也不敢主动与他搭话了,所以同学们都对他敬而远之,有的同学背后还说他,是个书呆子。因为他把书本子上的话都当成是真的,硬要去做,在行动上他又是那样守规矩。他是那样沉静,又是那样平凡,同学们常常甚至会忽视他的存在。睡民虽说也是穷学生,但在性格上与他截然不同:好奇、好动、活泼、任性、浪漫。因为性格上隔着一道墙,睡民虽然把他当成朋友,但把他列入“不感兴趣的益友”一栏。

此刻,被人看着是生活无趣的人的这个同学,命运对他又是那样无情,让他遭受如此的打击。睡民的心里充满了怜悯和同情。他觉得应该好好安慰和鼓励他。

“粹庵君,我看你应该把书读下去。虽说现在家庭很困难,但倘若辍学,你能干什么,能帮家里什么忙呢?还有一年多时间,我们就能毕业了。熬过这一年多,毕业了,那时候,能找份教书的职业,日子就会好过些。所以,苦就苦些,无论如何也要把书念下去,我们不就是在苦日子中熬过来的。你说是吗?”

睡民的一番话,看来对唐义精很有说服作用。只见他抬起头来,感激地望着睡民,又轻轻地点了点头。或许他本来心中就有自己的主意,或那主意一时间拿不准,需要与人沟通,其实人人都希望沟通的。一个沉默的人,或许他并不是喜欢沉默的,只是因为他找不到能与他沟通的人,找不到能沟通的话题,比如“知行合一”,又比如绘画、雕塑、金文与考古。

睡民此刻得到了某种启发,觉得应该重新认识眼前这位同学,以后要多接近他。

他还看到,此刻的唐义精昂着头看了看天空,秋天的阳光还很热烈也很明亮,天井的那方天空弥漫着秋阳的光芒,很刺眼。唐义精看天时,镜片后面的眼睛眯缝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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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民的想法是对的,他想要重新认识唐义精,他正在慢慢理解“沉默是金”的道理,他意识到唐义精的沉默中有某种不同凡响的东西,但那种东西是什么,他还不清楚,那需要观察和发现。

在此后的三十余年里,睡民都在默默地关注着他的这位最初被自己称为“不感兴趣的益友”的同班同学,并且在不同的时期都有让他惊叹的发现。

唐义精自然是又回到学校念书了,并且一直到毕业。在这一年多时间,他与全家是怎样度过难关,生存下来,并且让该读书的坚持把书读下去的,我不想多去描述。一是因为这个家族所经历的苦难太多了,这一段生存的窘迫与其他的苦难相比,用一句不太恰当的话来说,是“小巫见大巫”。二是这样的窘迫对在我们这块土地上生活的人民大众来说,太司空见惯了,我们这个民族是个多灾多难的民族,不要说是在旧社会,就是在新社会,不也有全国人民都饿肚子的“三年困难时期”吗?就连“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我在那些年头也都尝过树皮、野菜和糠团之类的滋味。所以这种带有普遍性的生活经历我不想花太多的笔墨去写它。

唐义精从湖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毕业后,留在母校的小学部教书,当的是美术教员,专门教美术,而这是他自己要求的。人们当时不理解他的想法,因为在小学一个教师的地位往往是和他所教的课程相联系的,小学的课程中国文和算学才是被人看重的,是主课。而音乐、美术和体育之类,即容易被当着是娱乐性的东西,是让小孩子放松脑子、活动筋骨而设立的一种“玩”。许多学校根本就没有此类课程的专门教师,只是让主课老师兼任而已,而且似乎谁都能上。所以有谁会把它当专职、当事业来做呢?但唐义精却主动要求,乐此不疲。校长和其他教员当然就巴不得,顺水推舟就把各班的美术课都安给了他。背地里却少不了有人在心里笑他。

别人的笑他不觉也不顾,只是一门心思极其认真地教起了美术课。

他依然过得十分清贫,依然是那样平凡,不善交际和言谈。除上讲台外,依然那样沉默。平日住在学校里,一到星期六的课后,便匆匆地往家赶。他要回去帮助母亲,检查和辅导已经上学的弟弟们的功课,以及给年幼的弟妹以长兄的关怀。

失去了父亲的家庭,长兄为父。他担当的正是这个职责。

毕业后不再在一起的睡民偶尔来看他,见到他那疲于奔命的样子,很是担心,担心这一副担子,他一个人如何挑得起。

对于老同学的担心,唐义精只是坦然地一笑。

斗转星移,光阴荏苒。

这行字是下意识地在脑子里浮现出来的,用五笔字型输入法敲打出来也很顺手,只是那个“斗”字要记住加上识别码。但是当这行字出现在屏幕上,我怎么瞧都觉得不自在,因为这是多么老掉牙的句子呀!又是多么老套的写法呀!“江郎才尽”的枯竭感笼罩着我,心头掠过一阵莫名的恐慌:难道就想不出一种更新颖些的写法么?

抹去它!

我的手指正要按删除键,却又停住了,因为我发现,正是这个句子,在不知不觉中将我引领到一个风云激荡的年代。

我所说的那个风云激荡的年代就是五四时期。

在那样一个时代,唐义精当然不会无动于衷,否则人们就有理由把他看做一个真正的书呆子,一个只知教书挣钱、养家糊口、碌碌无为的庸人。不,他也是一个热血青年,他积蓄着他的生命的激情,仿佛一直在等待着迸发的时机。五四,正是需要激情奉献的时代!

唐义精在第一师范学校小学部默默无闻地执教美术课,直到有一天,他走进小学部主任的办公室,向主任提出要办一个小学生美术作品展览,这才引起了人们的注目。

主任听了他的话,起初不以为然,在他看来,那些小学生在美术课时涂鸦似的作业,难道可以拿到场面上去做什么展览么?他心里这样想,却不好直接说出来,只得用搪塞的话语说:“这个这个……办展览,这个这个……我看没有这个、这个必要吧。”

唐义精听后,推了推眼镜,二话不说就退了出去。主任以为没事了。但只过了一刻钟,主任吃惊地看见,唐义精又走了进来,这回他手里还拿着一大卷纸。他还是二话不说,将那卷纸“NFCDENFCDENFCDDNFCDD”地在主任面前摊开。主任一看,是学生的画,有水彩,有国画。主任一张一张地翻看着,眼睛睁得越来越大,嘴也微微地张开着,紧绷的脸松弛开了,还泛起了笑容……

那些摊开在主任面前的纸,后来一张张像鸟一样飞了起来,飞到了学校礼堂的墙上,引来了一拨又一拨的目光,有校内的,也有校外的。

于是人们这才开始想到,原来这美术课,也是可以教得有声有色的。于是人们这才知道,师小有个唐义精,在看似不起眼的事情上不声不响地下着大功夫,最终却让人不能不刮目相看。这好比在僻静的地方,有一块荒地,杂草丛生,无人问津,被人遗忘。忽一日被人偶尔发现,那里已变成了花园,成了百花齐放、群芳争艳、蜂飞蝶舞的世界。人们纷纷前去探看、欣赏,并追问谁是垦荒者和育花人,并把满身汗水和泥土的他从花丛深处找了出来……

一日,唐义精的一位熟人王荫楼找上门来了。他说他是受人之托来找他的,有一个人想要见他。

唐义精问:那人是谁?王荫楼说出一个名字,唐义精便不加思索地答应了,当即约定了会面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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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义精与那个人会晤的日子是1919年3月11日。这一天,唐义精跟随王荫楼来到武昌中华大学中学部的主任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