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我的外公陆定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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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外公在“文化大革命”的炼火中(10)

在种种逆境中,在残酷的折磨和煎熬中,外公还常常背诵起于谦的诗篇《石灰吟》来:

千锤万凿出深山,

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身碎骨全不惜,

要留清白在人间。

外公十分喜欢这首诗,特别是“粉身碎骨全不惜,要留清白在人间”两句。

是的,“要留清白在人间”——他相信,那白纸红头黑字并非公论,真正的结论会由历史和事实做出!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呵,十多年来未曾听到乡音了。江南的故乡,一草一木都是亲切的呀。在他的脑海里,常常显现出一片旖旎的景致:浩渺的烟波,清丽的水色——那是迷人的太湖风光。想起它,他就会满怀深情地轻声吟哦起白居易的《忆江南》:

江南好,

风景旧曾谙。

日出江花红胜火,

春来江水绿如蓝。

能不忆江南?

令人刻骨铭心的还有太湖石。太湖花石,千姿百态,玲珑剔透,风骨劲遒,苍然之美闻名遐迩。

太湖石是怎样造就的呀——太湖的石农从石山之中采来石块,将其投入太湖水中。千凿万斧出石山的岗石,便又轰轰烈烈滚落湖底,在昏冥无光的万倾波涛之下,静卧不动,度过无声无息的岁月,任湖水激荡、冲刷、侵蚀、剥离。待数十年后,石农重新将它们从沉静的湖底打捞上岸。重见天日的石骨,虽已是千疮百孔,却风韵异殊,苍劲俊美!

太湖石有多么不同寻常的磨砺生涯!由此联想我们笔下的老人——他不也在动乱和囹圄中,坚忍地磨砺着生命和意志?!岁月蹉跎,时光如水,已经漂白了他的头发,风霜如刃,在他的脸盘镌刻下如壑的深纹。他经受人间炼狱的煎熬,虽创伤累累,却尽显傲然风骨,坚石精神!

“穷治极究经严酷,真金不怕烈火烧。”这,正是这位一身正气、刚强不屈的共产党人的真实写照!

第十一节在监牢里大笑和歌唱

外公从59岁被软禁,尔后在62岁时进监狱,一直坐牢至72岁,已是一位皓首老人矣!

十三年漫长的监禁生涯,与世隔绝的生活,囚徒的起居方式,粗糙的饮食,种种迫害和折磨,压在心头的冤屈,对祖国命运的忧虑,孤独和寂寞……这一切,对于一位年逾花甲并遂而进入古稀之年的老人来说,无疑是一场生与死的考验。

记得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写过:“单身牢房,这是资产阶级的最新发明。”恩格斯在另一文章中也说过:“在伦敦的单身牢房中,一年内就有几个人自杀。”“坐三年就会变成疯子。”

外公却顽强地活了下来。

病魔也曾悄悄地将它的利爪伸向老人的躯体。

严刑逼供时期,他的心脏曾出现间歇跳,每分钟二十次。

再就是1972年,在一个早晨,他醒来,睁开眼睛,左眼却像蒙上一块毛玻璃,黑蒙蒙的。这是怎么啦,是天没亮吗?不对,刚刚还听到起床的哨声呢。

他用手揉揉眼睛,睁开再看,仍然只有暗淡、昏黄的光晕——啊,左眼看不见东西了!

他被送到城内同仁医院就医。经诊断,是眼底出血,但无约可治,只能让眼睛自己吸收。于是他又被送回监狱。

左眼的血经过三个多月时间,居然被吸收了。正如中医所说:伤筋动骨一百天。

然而接踵而来的是胸口发闷、发胀、发痛。胸腔里象有一团什么东西充塞其间,不断肿大,令人胀痛难受。

病魔又乘虚而入了。也许,跟随病魔背后的,还有死神的步履……

他自己反省,为什么会得这些病?那都是气的。受冤曲、坐单人牢房,能不气么?

死并不可怕,但是要挺住,不能死。死了,不正顺乎迫害狂们的心愿了。

要活下去,即使是在深重的冤屈和非人的境遇中,也要顽强地活下去!

天是塌不下来的,因为我们的党还在。个人的生存荣辱是次要的,主要的是共产党这个集体,才是最重要的。哪怕天崩地裂,只要中国共产党在,中国就有希望!

这就是他——一个老共产党员的信念!

活着,就要活得硬朗,活得豁达,活得欢畅。办法只有一个:开怀大笑。

活着,就要笑,看谁笑到最后,看谁笑得最好!

“哈哈哈哈……”

自此,每天,从64号牢房的铁窗里都会迸发出阵阵笑声。

“哈哈哈哈……”

这突起的笑声令看守们惊惑不解。他们从牢房门上的窥望孔望进去,只见老人正仰头大笑,笑得那样爽朗,那样开心。他们便产生疑问,莫非这老囚徒坐牢……坐疯了?

但又找不到“疯了”的其他迹象。

“哈哈哈哈……”

那笑声在小小的牢房里朗朗地回荡,它是那样宏亮,震得牢门嗡嗡地抖。

奇迹般地,老人胸中的胀痛感在一次又一次的开怀畅笑中慢慢减弱,最后竟然消失殆尽了!

“哈哈哈哈……”

这大笑声,是坚强信念的宣言,是不屈精神的欢乐颂,是向命运发出的挑战书,也是牢狱生活的一份收获。从此,开怀大笑,成为外公的一种固定不移的生活方式,一种健康身心的特殊的“功”——权把它取名为“笑功”吧。

牢房里,还时不时地响起歌声——老人在唱。他能唱出许多京剧唱段:《空城记》、《甘露寺》、《徐策跑城》、《宋世杰》……哼起来,还真有板有眼呢!

在饮食上,老人也不含糊,监狱里送什么,就吃什么:小米、米饭、包谷、面食……打倒“四人帮”后,逢年过节可吃上肉丸子、红烧肉,有时还有饺子,他曾一口气吃下二十五个。

他也分外珍惜放风的时间。在猪圈似的小小空间,尽管四面是墙,头顶上只有一块刻板的天空,他却挺着微微伛偻的背,认认真真地走起圈来。

“嚓嚓嚓嚓……”一步一步,不紧不慢,不慌不忙。

“嚓嚓嚓嚓……”那脚步声听来似乎单调,然而却蕴含着动人的韵致:这是命运的荆棘丛中艰苦的跋涉,是坚毅不屈、一往无前的生命之旅!

收益匪浅的还有读书。他通读了《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列宁全集》,对《资本论》即细细研读了两遍。

除此之外,其他的书读不到,他就背书。他学富五车,脑子里就有一个书库,那是从幼年开始的博览群书的丰富积累。他最喜欢背的是中华民族的古典隹作,坐在牢里,每每背上几段,便有一种回肠荡气之感。中国文化,博大精深,是东方文明的灿烂瑰宝。可是,现在一概斥之为封建的东西。“文化大革命”,除斗“走资派”,还“革”文化的“命”,林彪、江青之流是文明的罪人!

看书累了,他爱将目光探向小窗。小小的铁窗,是狱中老人与外部世界连接的唯一甬道了。

透过小窗,他看到,在有的季节里,当新的一天开始的时候,启明星恰好从窗口所对的天宇冉冉升起。

刚入狱时,看到院子里栽有两排小小的白杨,每排八株。后来,老人惊喜地发现,白杨树的树稍探向了窗口,呵,它们长高了:从它们那修长、笔挺的枝干、奋发向上的秀姿,让人感受到大自然广阔的天地中生命的自由的舒展。自由,多么宝贵的自由!失去自由的人才能最真切地体味到自由之于生命的价值。

而具有崇高信念的人的内心世界的自由,是任何人,用任何手段都剥夺不去的!

白杨树上还会飞来喜鹊和乌鸦。通过对它们的细心观察,老人分辨出喜鹊和乌鸦的区别:喜鹊是白肚子,乌鸦却全身乌黑;喜鹊会做窝,乌鸦却不会做窝。这可是以前忽略不懂的小常识。

后来老人还曾拿这个问题——“乌鸦与喜鹊的区别”来考我,我说不出来,老人便说:你当然不懂,你没有坐过牢嘛。

喜鹊还非常聪明。一次,窗外传来乒乒乓乓的声响——有人在砍左排的白杨树(砍去白杨树是为了扩建监狱)。排尾的一棵白杨树的枝桠上有一个喜鹊窝。窝的主人仿佛清楚它们所面临的厄运,便急忙搬家,把窝拆了衔到右排的树上去。这边的窝拆了,那边的新家也就建成了。恰好在这个时候,利斧便砍到了那棵树上——真险!

寒夜,铁窗外有时会传来老乌鸦的叫声。老了的乌鸦大概飞不动了,于是只好无望地哀叫。这叫声,使人联想到严寒、落叶和大地的萧瑟……

啊!小小的铁窗所展示的一角小小的天空,不就是纷纭的大千世界的一个缩影:星移斗转,寒暑凉热,日月风云,动与静,兴与衰,歌与哭,喜与忧,营造与破坏,新生与死亡……

老子怎么说的:“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

诵完,老人摇摇头:这位老聃先生在芸芸万物面前,果真始终如一地“致虚极,守静笃”吗?况且,万物的变化并非遵循所谓“归根返静”的逻辑的。固然万物纷呈,无物常住,那陈腐的必定走向垂死和灭亡,但代而替之的不就有新生和活力。前进、上升乃是发展变化的总趋势——这一自然和人类社会所共有的辩证法则,是谁也无法更改、无法抗拒的!

下雪了……老人凝神注视那雪花飘舞的天空——下雪的天空多了一种庄严和凛然的肃穆;再看那雪空中耸立的白杨树光秃却劲直的身姿吧,那儿,不也孕育着嫩芽爆响的美妙音响……

是的,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第十二节炼狱坍塌

1976年,牢狱生活中有两件事,是外公提到过的:

一是周恩来总理逝世。外公从广播喇叭中听到这一哀耗,心中万分悲痛。他向看守提出要佩戴黑纱,以示悼念,这一点小小的要求却未得监狱当局的允许。“四人帮”在监外都在费尽心机阻挠人民悼念周总理的活动,怎能又会允许一个“反党分子”的“犯人”进行悼念呢?

二是发生唐山大地震后,监狱里的“犯人”一度也搬到野外的监时搭起的防震棚住了一阵。防震棚住着,又闷又热,还遭蚊虫叮咬得厉害。

但总算又熬过来了一年。

1977年,还熬,依然在监狱里过着囚徒的日子。

一年眼看又在监牢里过去了。

快到年底,外公犯了心脏病,必须送往监外医院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