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浦之上:一个王朝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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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刘瑾诬他为奸党,甚至张榜朝堂,告示天下,事情到这么险恶的地步,最终还能捡回一条老命,真是万幸啊。

这样也好,这样他便可以卸下一切。

天地之大、宇宙之浩都与他无关了,他的世界一下子缩小到仅剩区区一个濂浦村,再也不用终日紧绷神经与人周旋了。

他松一口气,一桩多年萦绕于胸的事,终于可以开张了。

这件事与他所敬仰的前辈罗贯中有关。

在京城时他曾无意寻得罗贯中编写的《隋唐志传》,细看之下,发现阙略尚多。

曾气势磅礴写出《三国演义》的罗贯中,直令林瀚高山仰止,若能将罗氏的《隋唐志传》重新改订修纂一番,令其圆满周全,岂不是件功德无量又名垂千古之美事?在家乡的日月星光之下,林瀚摊开了笔墨,他趴在一本本旧书典籍之上,佝偻着背,眯缝着眼,遍阅隋唐诸书所载英君名将、忠臣义士,凡有关风化者悉为编入。

《隋唐两朝志传》,这是他新取的书名。

那时他并不知道一百六十多年后,在清康嫌—一个王朝的碎片熙年间,一个叫褚人获的人,就在他《隋唐两朝志传》的基础上,又创作了一部脍炙人口的章回小说《隋唐演义》。

每每晨昏时分,林瀚总会走出家门。

毕竟年纪大了,腰酸眼涩,他得去外头吸几口新鲜的气息。

林家大院离浦边的平山阁不过两三百米,背着手踱一阵,也就到了。

殿犹在,堂尚存,供在里头的高宗赵构和端宗赵屋、末帝赵肩等人依次整齐排列,他们仿佛已经是这个村的亲戚了。

进士柴坊旁的下马礅林瀚燃起一撮香,逐一拜过。

他突然有些后悔,那次将村名由濂浦改为林浦,其实不过一时兴起,多少算为戏言,但因为出自尚书之嘴,人家还是认真了。

由濂浦而林浦,变动的虽只有一个字,而那些宋末的君臣之魂若想重来,还能找到曾经的路吗?拜到文天祥塑像前时,林瀚背躬得格外低。

人家是状元啊他在科举路上苦巴巴跋涉多年,知道登顶为冠,是多么不易。

将三炷香虔诚插上时,他嘴里念念有词。

他在祈求文状元能将才情传递给林家子孙。

南北两宋,因为理学的兴盛与书院的兴旺,福建进士人数多达五千九百多人,约为宋代进士总数的六分之一。

而从北宋到南宋,身任宰相的闽人就达五十位之多。

这样的盛况在元之后,已经式微了,能否重现辉煌?那时候,他的次子林庭昂已经于九年前考中进士。

接下去,季子林庭机、侄子林庭茔在嘉靖十四年一同考中进士,庭昂长子林炫则于正德九年举进士,庭机长子林燫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次子林烃嘉靖四十一年中进士。

他们中,林庭昂任工部尚书,林庭机与林燫一样,都先任南京工部尚书后改南京礼部尚书,林烃则任南京工部尚书。

而林瀚、林庭机、林燫三人又分别任过国子监祭酒。

祖孙几代,浩浩荡荡登场,大明一朝二百七十七年,他们这个家族竟在政治舞台中活跃了长达一百四十多年,也算蔚为彳士观了。

村里石牌坊与柴牌坊各一个,分别立在最显要的地方一个在村口,一个在村中心。

外乡来的人,只要一抬头,看到壮观的尚书石牌坊,他们就知道,林浦村到了。

这个村子以前叫濂浦。

擔之一个王朝的碎片口述二丫环与进士时间二七年四月十六曰,星期一口述人目卓启书男八十一岁原福州郊区地方志编籑委员会编辑虽然村名改成林浦,萁实一直到现在,大家还习惯于叫濂浦。

濂浦的林瀚名声太大了,有一年他家建新厝,工人等时辰准备上梁,就在这个时候,伊厝里有一个姓朱的丫坏从里屋跨出来,一脚就跨在梁木上面。

这还不要死?大忌啊这梁就不吉利了,不能要了。

大家火气很大,就骂起来。

姓朱的丫环也不急,慢慢地答女人的大腿怎么了?你们哪一个不是从女人胯下钻出呢?连皇帝都是哩。

要说不吉利,那天下人都不吉利死了啦。

这话传到林瀚耳里,林瀚一拍大腿,说哎呀,这女的不得了,很厉害很厉害。

就叫工人继续上梁,不要怕。

最后伊又将这丫环娶作老婆是伊第四房太太。

后来呢,讲中了,果然大发啊,这丫头养下的儿子林庭机做了尚书,林庭机的儿子也有两个做尚书。

这一家人七科八进士、三代五尚书、国师三祭酒,到哪里找这样的家庭啊?有科举以来全中国都没第二个家庭这么风光过,很了不起啊。

别的地方中进士是很稀奇的事情,林浦不一样,中林氏祠堂内挂满这类牌匾进士跟吃饼似的。

有记载,从宋朝崇宁二年,也就是一一〇三年到清光绪二十一年近八百年历史中,林浦村你猜猜有多少人中进士?十八个这么小的一个村,中这么多进士,全国能找到第二处吗?根本都没有我一九五零年在林浦小学做老师时,看见林氏祠堂里面进士的牌匾密密麻麻挤得挂不下了,都堆在地上。

去村里上厕所也看见牌匾,上面写着进士、进士。

做牌匾的木头都很好,村里人拿去钉厕所,你说他们是不是一点儿都不稀罕?林氏祠堂里有一副对联很有意思,我读给你听进士难进士不难难是七科八进士尚书贵尚书非贵贵在三代五尚书。

兄弟九岁的赵星长得与母亲非常相像,微鼓的大眼、精致的小嘴、窄小的下巴、白净剔透的皮肤。

这样的相貌,即使是一个女儿家,也已经算得上俊俏了。

但是杨淑妃私底下却并不喜欢,别人涎着脸夸赵星眉眼时,她总是抿着嘴,眉微皱,神色黯然。

三百多年来,赵宋王室漂亮男人出得还少吗?都是这种眉清目秀的文弱模样,单薄得经不住一阵风。

男人不该是这样的,或者说不该只是这样。

如果一定要杨淑妃设想,她愿意儿子更粗矿些、硬朗些,能多一些棱角与力度,甚至脸上多一些胡子拉殖,雄风朗朗,硬骨铮铮,顶天立地,气壮如牛。

可是,她的儿子赵圼不是,她的丈夫赵椹更不是。

九年前,已经二十八岁的赵椹在经历过无数场恣意放纵的风花雪月之后,终于把后宫一个姓杨的美人肚子弄出动静,然后生下第一个儿子。

在怀上赵垦的漫长十个月里,杨淑妃没有一天不是忐忑不安的。

这种不安不是铺在脸上、含在嘴里、付诸纸上,而是一直蚊虫一样藏匿于心的最深处,她不敢多想,更不敢说出来。

说出来便是犯上不敬,便可能招惹杀身之祸。

可是不说就一切无恙了吗?生子当如孙仲谋,这样的理想她一点都不敢奢望。

抚着日渐隆起的肚子,她暗自说孩子孩子,你可以是女的,也可以面目丑陋,甚至可以缺胳膊短腿,但你绝不能、千万不能如祖上的光宗和宁宗那般啊光宗赵惇朝和宁宗赵扩朝离得都不远,不过几十年的光阴,尽管皇家竭力将秘密包了又包,终究大家还是心知肚明的。

谁料得到哩,万人之上的天子,那颗本该用以装下定国安邦之谋、济世佑民之略的脑袋,居然是病的。

不是一般的病啊,它们比稻草还乱,比木头还钝,自己的行为举止尚且不能由精神做主,哪还料理得了天下苍生?当然,他们与赵椹并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赵椹的伯父、理宗赵昀是太祖赵匡胤十世孙,不是出生在宫廷,而是出生在绍兴府山阴县虹桥里。

没有人关注他的出生与成长,祖上几代下来,已经失去王爵,无官无职,早与朝廷没有瓜葛,连野心都点滴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