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浦之上:一个王朝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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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其实也不是当年的旧模样了,一代又一代,一年又一年,不断地修缮重建,才至于今。

宋没元起后,村里人担心此处不为元所容,便改成供奉泰山神的场所,称为泰山宫,此种叫法一直延续了下来。

但元灭明兴后,宫里又面目大变供奉的全是人而不是神了,依次为宋高宗赵构、端宗赵星、末帝赵肩、陆秀夫、文天祥、张世杰、陈宜中等人的塑像。

甚至在正殿边上,还专设一处供奉着陆、文、张、陈的儿子,称为世子祠终年烟火不断。

一个朝代消亡后,它的君臣仍被人祭祀铭记,数朝数代不曾更改,这样的执着,在其他地方可曾找得到?平山福地,据说当年陈宜中曾手书四字,题刻在平山阁外。

指望天佑大宋,让平山能成为福地,助他们东山再起。

他的愿望最终落空了,却没有料到,无意之中,竟有另一种福降临头上了。

浦之上一个王朝的碎片口述一还我河山时间七年四月十五曰星期日口述人林增惠男六十六岁濂浦村民小学一年级辍学我们村地形很特别,四面靠水,村里又有很多山,山倒不高,也不大矮矮的,都是石头。

石头上面有很多石刻,陈宜中写的锦绣谷,不知什么人写的第一山、玉屏山等等都在上面。

为什么会在山上刻字?我跟汝讲,因为当时宋兵部队的大营都是扎在山上面。

平山、九曲山、狮山,到处都是。

营在福州话中不是跟臝读一个音吗?我们这里人赌钱时,谁得意讲自己赢了,别人就会顶他营?营在后山顶上面噢!现在还是这样。

我十二三岁的时候去蔡厝山放牛,还看到还我河山四个字,每个字大概有一个脸盆那么大吧,字是凹下去的,没有上漆。

字的下方写着张世杰书,这是我亲眼所见,肯定是宋朝枢密使张世杰留下来的。

当时张世杰的兵就是驻扎在蔡厝山上面的,很多,漫山都是。

这四个字是刻在一块大石头上面的,那石头大概有一百多平方米那么大,斜斜地立在山坡上,石面却非常平。

平时村里人都把地瓜米、稻谷什么的摊在上面晒。

鋒想、找?哎呀找不到,没有了减八一年左右那石被人打掉了。

那时候村里有一个石厂、是村办的企目林浦村路边随处可见残破的旧石狮口述一业,村干部派人上去釆石。

那时市政府办公室副主任林萱治是我们村的人,伊急死了,跑回村里不让打那块石,拦了好几次。

那一批人就半夜偷偷跑上去钻几个窟窿,填进炸药炸掉了。

睡一觉那石那字就没了。

我过两天再上去放牛时,要死哎,石头已经破得粉碎碎的了,什么字都看不清楚。

有什么办法?那一批人眼睛只看到鼻尖,伊不认为那有价值,只想着挣钱。

其实八十年代初的时候,石头根本就不值什么钱,一整车拖拉机的石条只值十一二块钱。

那个大石头虽然石质好,可以打很长的石条,但汝算一算吧,是不是也值不了多少钱?现在要想花钱去把它买回来,到哪里买?多少万金都没处买了唉,没处说起。

甘泉山上面不是有一座唐朝留下的甘泉寺吗?前十几年,也不知是谁在甘泉寺后面的石头上也刻了还我河山四个字还刷上红漆。

那有什么意思?假的。

假的跟真的东西怎么能比?差天地了浦之上一个王朝的碎片改名现在地图上找不到濂浦这个地名了,它已经改了,改成林浦明正德元年,也就是一五六年春天,那个叫林瀚的人在村里悠闲地走来走去,路两旁不时投来恭敬与羡慕的眼神,或有熟人,远远见了,忙不迭就作起了揖,弯腰屈膝喊他的名号,语气和肢体都相当卑谦,让他实在很受用。

看来人确实要发达啊他不由得感叹一句。

马上他又感叹看来人确实要一连数代不断发达啊。

一个人对自己的评价,总是很容易就高过社会对他的肯定程度,又或者一个人的胃口,也很容易就大过生活能够给予的实际范畴。

但林瀚觉得自己的想法一点都不为过,它已经被自己以及子孙们不断印证。

他的父亲林元美明永乐十九年,即一四二一年中进士,而他自己明成化二年,即一四六六年中进士。

读书做官,父亲林元美从知县当到知州再到知府,一生可谓顺风顺水,所以相当知足。

托父亲的福,林瀚一路也走得尚可,十年国子监祭酒暂且不论,当了几年吏部尚书后,再敕兼南京兵部尚书。

他就是在这时回了一趟濂浦。

村中老老少少像看一件稀奇宝物般围拢过来,这么大的一个官,赫然突降,好生多看几眼,也能解解馋啊。

林瀚感慨万端。

此时他已经七十二岁,年逾古稀,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仿佛还有无数滋味尚未尝过,眨眼间人生却已是暮秋。

多少怀揣着一股恋旧怀古之情,他踏进了濂江书院,这是他自小读书求学的地方,他的众子众孙,也都是在这个书院里得以启蒙开化。

一柱一廊一砖一瓦皆如故,只是朱颜改。

然后,他迈入一墙之隔的平山阁。

在朝廷里,他无数次跟同僚说起一二七六年发生在他的故乡濂浦村的那段往事,说起大宋天子狼狈不堪的最后日子,听者唏嘘叹息,却又目光闪烁恍惚,仿佛在质疑。

二百三十年之前确实有些遥远了,在别人看来,雾一样模糊不清,但林瀚却不这么认为,在他看来,一切都宛若昨天,一切都清晰可见也伸手可触。

在濂江书院求学时,他一次次在潜意识里把隔壁的平山阁当成皇宫,离他这么近,咫尺之间便能登堂入室光宗耀祖。

秀才、举人、进士,编撰、经筵讲官、国子监祭酒、尚书,一步一步,果真就登临皇官了,金碧辉煌的真正皇宫。

林元美画像浦之上一个王朝的碎片如果没有年少时被平山阁这个皇宫所激励,他能有今天吗?不知道,很难说。

他环顾一下团团将他围住的乡亲,有乡绅,有学子,有商人,有黄口小儿与耄耋老者,再一细看,竟大都是同一姓氏的。

自唐末繁衍下来,不知不觉间林姓已经占去全村八九成人口了啊,很好很好。

他为这个发现有点高兴起来,突然脑子一转,口说道哎呀,还叫什么濂浦?干脆以后我们村的名字就改为林浦吧马上有人附和,大声叫好。

尚书是皇上身边的人,离得那么近,尚书说出来的话,也就与圣旨仅有一点点的差别了。

那就改吧,从此以后改为林浦。

林瀚捋着花白的胡须,朗声笑起。

人的成就感总要在故乡、林瀚家围墙外的石狮林瀚家庙農在一帮从小一起长大的人前呼后拥之中,才能膨胀到最顶端,享受到最极致。

其实一直到这时,他都对深藏内心的那个忧虑三缄其口他担心自己客死他乡。

高官厚禄摆到面前,他却之不恭,可是这么大年纪了,还能撑上几年?哪日暴病,京都至此迢退千里路,他又怎来得及赶回老家?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年他就回来了,是被勒令告老还乡的。

兵部尚书那个位子还不待他坐热,不知不觉间他就已经把太监刘瑾给得罪了。

有具体的过节吗?有清晰的理由吗?没有,好像都没有。

天子沉湎于声色犬马,朝廷大权早已经旁落在内监官刘瑾手中,甚至京城的部队都由他一手掌握,檄文敢匿,圣旨敢矫,真是一手遮天了,这样的人物一旦得罪,还能有好果子吃?林瀚匆匆回到村里,他没有伤感,只有惊悸与后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