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浦之上:一个王朝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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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早知如此,何必从那个村庄离去昵?至少在村里,她的儿子还能在眼前活蹦乱跳,至少这两年不必在海上浪中吃那么多的苦,最最重要的是,至少她的儿子赵星也不会在一场飓风中跌入海中,呛了一肚子咸水,又吓出一场大病,然后不治而亡。

她的儿子,亲爱的儿子,惟一的儿子真的悔,真的不该走。

她踉跄着步,往船舱深处移去,深处严严实实的,看不见外面的一丝动静。

她不想看了,打打杀杀肮脏而且龌龊,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令她恶心反胃。

无所谓了,反正已经什么都无所谓,该来的就让它都来吧。

她让宫女沏杯茶。

淡水断绝之后,所剩无几的一点储存都归到她和幼帝所在的船上,如今是不是也仅剩下这一杯了?她条跷起兰花指,缓缓端起杯,轻吹几下,然后撮着小嘴轻抿一口,茗香顿时向五脏六腑而去,这该是人还是码头世给予她的最后一丝抚慰了吧?外面的厮杀声她已经充耳不闻,而回忆则慢慢地到来,是茶香把远处的记忆清晰带到眼前。

她看到濂浦村,看到村头的邵歧码头。

那天离去时,岸边那块有着微弧和淡污的石头,仍像一只铁锅纹丝不动地斜扣在那儿,细一看,其实又似一只往外鼓起的、布满血丝的大眼球,就那么直愣愣地瞪住她,无语凝噎,欲说还休。

阳春三月初抵此处,两岸莺飞草长,万花欲放。

而挥挥手作别去时,秋风已经锐利尖刻得如刀如剑,刮过脸,脸皮欲裂。

不得不走吗?儿子当时问。

儿子赵罡对福州气候与饮食的接受是那么自然而然,没有任何过渡,他就不容置疑地喜上了总带着几许甜味的烹调,动不动就嚷着要吃当地别具特色的蛎饼、锅边、鱼丸、肉燕,诸如此类。

毕竟还是孩子,孩子哪有不嘴馋的?真的不得不走了吗?她也忍不住问了左右大臣。

如果可能,她那时实在很愿意在濂浦村中长久待下去,哪儿也不愿再挪半寸。

复国兴室的理想,说到底并不真正存于她胸中,她嘴上可能也不得不作些应承,讲些大话,但内心,谁看得清她的内心啊,那里头真是一片荒芜。

政治是件多么无趣的东西,领教一次,就悚然一阵。

这哪是她游刃有余的领域昵?她单纯如纸的性情,断学不会怎么以针尖迎对别人的麦芒。

然而鬼使神差,竟还是卷入了,被动地、不甘不愿地被强大的漩涡挟裹而去。

陷身其中后,她再也没有见过青的天绿的地,乱云飞渡,群鸦狂舞,天地浑浊一片。

她清咳一声,几个月以来,卡在咽喉中的痰一直不消,始终如一根绳索死死勒在那儿,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还是码头记得以前每次咳声一起,儿子就会马上过来,懂事地在她背上轻拍。

虽贵为皇帝,但在儿子眼里,母亲从来就是他全部的天,所以他太在意她了,在意她哪怕一点点的不适。

她牵住儿子的手,多好,至少那时她还能将儿子的手真实而温暖地攥住,然后她低下头看着他。

儿子越发清瘦苍白了,眼窝下方甚至出现与他这个年纪不相称的淤黑泛青。

在那个肃杀的十一月晚秋里,儿子居然得携同他那千疮百孔的王朝,一起走上险象丛生的流亡之路。

路在海上。

大臣说,陆路―,仅剩这一条了。

这一条路一百五十多年前的高宗曾经走过。

金兵把徽宗、㈣掳去,往南追新登皇位的高宗,高宗赵构一逃,逃到海上。

躲过那一劫,大宋江山才得以重新延续。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仿效昵?元兵与金兵一样他们是一群来自北方的狼,他们在一马平川上可以耀武扬威为所欲为,却并不善于水路,天堑也许就是一道最好的屏麵。

想到那个赵构,杨淑妃总要恶心,总会胸一疼胃一痛,尤其是如今,在这样的境况里,她真是想都不愿想齦老个王朝的碎片杨淑妃夏无双绘起这个人啊。

这个人从没有像今天这样令她厌恶。

父被掳兄被掳,掳就掳了,不掳皇位哪轮得到他来坐?岳飞能征,韩世忠善战,这哪是什么好事昵?断不能让他们威高震主占去风光。

杀了,把岳飞杀了,罪名好歹有秦桧顶着,那个奴才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既然已经得了不少好处,抬身在前边挡一挡,挡得粉身碎骨也是应该。

这样箅尽机关,哪还有浩气长存天地之间?这样打尽小算盘,怎还能有大气象运筹帷幄?杨淑妃望着儿子,泪水不知不觉间已经盈眶了。

你不能学他,她在心里说,无论如何你都不可以也成为那么龌龊的男人但是,此去真是凶多吉少啊,我要你也能同他一样在看似穷途末路时,突然转危为安,逃过劫数,柳暗花明。

活下去,苟存性命于乱世,活着高于一切。

杨淑妃把手往儿子肩头轻轻一搭,掌心立即感觉到了暖。

这是她熟悉的温度,这温度多少给了她一点安抚。

她眨眨眼,要把泪咽下去,没曾想,哗啦一下,反而倾盆而下,前襟猛地湿去一片。

岸边那块猩红色的石头在迷蒙的泪眼中渐渐退出她的视线。

以及这个村庄。

这个叫濂浦的小村,它的房舍田野、河流树木,数月里已经亲人般敞开胸怀让她依靠,一生一世就是缺衣少食缩在这里,饮闽江的水,沐旷野的风,只要平安,她也是十分乐意了。

休憩生养,平安无忧,女人的理想原本多么平淡微小。

得空的时候,能容她倚身某棵榕树之下,独自吟吟诗读读词,那便是幸福的全部了。

可是她还是得走,那是一二七六年的十一月十五日。

从那时到现在,两年多的苦痛数倍于往昔接踵而至,这样的命,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可值得留恋不舍?够了,就在崖山,就在大海,让她、让赵宋王朝都一起葬身吧。

还是码头》记得那天离开邵歧码头的时候,她其实已经预感到了不测,心里七上八下杂乱无章。

当时她撩开船帘,看到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而细浪则不舍地一下一下拍打着船舷。

青山永在,碧水常流,而她,她这一去,还能安然而返吗?问苍波无语。

她慢慢将手掌竖起,对着越退越远的濂浦村轻轻地摆了摆,姑且算是道别吧。

她发现自己指尖在抖,心也在抖。

当崖山的万顷碧浪将她吞没之后,她希望自己的魂魄能够顺着来时的水流,回到濂浦,回到那个曾给过她和她儿子善良庇护的小村,从此安歇。

浦之土一个王朝的碎片第一次去这个当年叫濂浦如今叫林浦的小村时,心情杂乱。

去之前已经翻阅了许多相关的书籍文献,下意识中先有了关于小村的图景清淡幽静,古韵盎然,遗世独立。

结果不是。

村道拥挤、人流喧闹、建筑横七竖八……同别的地方毫无二致,这里也欣欣然演绎着另一种意义上的繁荣生活。

不免就生出疑惑了那段历史、那些人,在一二七六年那个多事之秋,果真在此停留过吗?但是,待细看细究,还是发现村庄的缝隙里潜藏着许多往日的气息,老屋、古桥、残庙以及零星起伏的种种传说中,它们古董般简陋拙朴,上面蒙着厚厚的尘土,得小心拂开,才能探见几分面目。

二〇〇七年的整个春天和初夏,我打开一本本与宋朝相关的书籍,然后一遍遍往林浦村跑,又一次次坐在村头巷尾与村民长聊闲谈,那一段远去的前尘往事便一点点地清晰明了起来。

村民对朝代的更叠变迁并没有太多的兴趣,大宋江山于他们不过是一个遥远模糊的概念,但对大宋君臣,却亲切而充满温情。

后记一捡一块焦黄脆弱的碎片在手老太太身旁这只残破的小狮子据说已经有一千多年历史了赵是、杨淑妃、张世杰、陈宜中、陆秀夫、文天祥,七百多年来,这些人的身影一直在村里晃动,有大小不一的祠堂,还有形式各异规模不等的祭祀活动尽管这些活动大都已经失去本真意义,仅剩下点滴空壳以承载某种现实的寄托。

村民的文化程度普遍偏低,自始至终都没有谁肯将那段历史面目还原普及给他们,所以他们的叙述无法严谨得犹如大学教授。

口口相传之中,许多真相已经退远变形,颠三倒四或者前后矛盾在所难免,但是,说起那些曾经在此驻足停留的古人,他们脸上总有几分激浦上一个王朝的碎片情隐约流淌,宛若叙叨的是自家的熟人,是伸手可触的邻里乡亲。

远与近,真或假,它们交叠汇聚在一起,不时令我恍惚。

这是一种很特别的感觉。

写作开始了。

东奔西跑,左右探寻,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动态地为一篇文章忙碌了。

有时候忍不住问自己历史究竟有什么用?人生背负的东西已经如此之多,为什么还要把那些破砖烂瓦强行留在身边?有说服力的答案一直没有出现,可是那些古人,宋朝的人,他们已经不可遏止地呐喊挣扎着向笔端跑来了。

三百多年的王朝历史有些庞杂,千头万绪的陈年旧事有些凌乱,在最初的彷徨之后,一条叙述的路出现了小小的林浦村是个支点,通过它,再将目光往宋朝深处望去。

小说?散文?口述实录?新闻纪实?文体的界限此时真的无关紧要,且让它们都交汇在一起,该来的都来,能用的都用。

一很好,我自己感觉很愉快,这么拉杂地写下来,忽然觉得,历史给我制造的琐碎而复杂的感慨与多种文体的交汇竟是这般畅快地不谋而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