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浦之上:一个王朝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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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很吃惊,以为听错了,这话怎么可能从李庭芝嘴里说出来的?元军从围城的第一天起,就不断派人招降,有的是宋降将来,有的是鞑子的使臣来,他们无一例外都没有活着走出扬州,而招降书,李庭芝都举到城头,公然烧掉。

甚至连已经成为元军笼中羊的德祐皇帝和谢太后也下澹之态一个王朝的碎片了诏,下了两次,让李庭芝将城门打开,连他们都降了,卿尚为谁而守?是啊,为谁而守?都降了,长江沿线的城池一座接一座忙不迭地举起了降旗,降旗将大宋天空遮蔽得如同一张失血的脸,苍白得骇人。

李庭芝其实心里也有惶惑,那天他面对旧皇的使者,牙紧紧地咬着,眼一波波地发热,他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老泪差点夺眶而出。

奉诏守城,难道又要奉诏降城?苍天啊,这是什么世道很长时间以来,他不断在心里提醒自己不能心软,不许心软大丈夫胸怀天下,为了天下大业,代价总归要付一些的,就如同为了秋收,春种时得将到口的谷子变成种子,大把大把地往田里撒去,不能吝惜,吝惜就不会有更多的收成。

他相信这是真理。

他相信人人都该遵循这个真理。

个体是多么微不足道的一个东西,人生来就该为更恢宏的伟业而献身,义无反顾,义不容辞——么多年,他一直往自己体内灌人这种养分,他觉得自己做得很好,日复一日腹中已经垒起一座山,它们巍峨地鸯立在那里,支撑着他的全部行为。

但是,这些日子以来,在刹那之间,他还是会猛地一怔,潜伏在腹底深处的那座山似乎开始飘移,开始松动。

他不愿出现这样的事,他不愿自己柔弱如妇人。

已经无天子可忠了,而他无论如何还得忠于自己的内心呀。

秉性不是一天两天突然生成的,它是经过几十个寒暑克己修炼的结果,猛地要改,他改不了。

他照样将德祐帝的诏书一把火烧掉了。

还有另两封诏书,是元皇帝忽必烈递来的,第一封让他降,第二封赦免他的罪,也就是说其实有生的路摆到他的跟前,可是他没有犹豫,一视同仁,仍是烧仍是杀使臣。

事情已经做绝了,没有退路了,按朱焕的看法,这个人是扬州与泰州刚愎而且不可救药地自私,为了他个人虚无飘渺的所谓忠义气节,全城几万人却要付出无辜的生命。

可是突然之间他为什么又吐出降这个字?朱焕是想问这个为什么的,在问出答案之后,他才敢道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老实说在数月之前,他其实就已经绝望了,襄阳和樊城不是比扬州更坚更固无数吗?最后的下场如何?它们是前车之鉴,徒劳的挣扎只会让百姓受更多的苦。

春秋大业毕竟只属于帝王,跟老百姓何干?可是不待他开口,姜才却先大声嚷起来,姜才说,不,不降李庭芝没有接口,而是转过头问朱焕你昵,你什么意见?朱焕双拳迅速一抱,话却没有立即出口,他还在斟酌。

李庭芝没给他时间,口气加重追问道,你的意见是降还是不降?听大人的,大人如果要降……我说要降了吗?李庭芝脸黑得像铁锅。

朱焕再抱拳行个礼,心里七上八下的。

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昵?他糊涂了,得琢磨一下。

这时他看到李庭芝从座位上站起,走几步,站到他们中央。

这个年且六十岁的男人,这一年缺衣少食的日子已经把他磨损得比七八十岁的老汉还要苍老衰弱,沉甸甸的盔甲之下,仅剩嘎嘎作响的伶仃瘦骨,可是他仍吃力地把身板挺得直直的。

先帝长子赵星在福州建立新政,下诏让他速速赶去。

他打算奉诏而去。

一直到此时,李庭芝才终于把真正要说的话端了出来。

这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步骤必须这样,稍作铺垫,然后再急转直下迅速奔向主题。

浦总一个王朝的碎片果然不出他的所料,所有人都呆住了。

他要走,便意味着这座城的命运也要拐个弯了,这一点几乎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李庭芝扫了部将一眼,他从每个人脸上看到他们内心各不相同的活动。

他不打算勉强任何人,也不想做多少解释。

这座城已经再也僵持不下去了,到处可见尸体,到处飘荡着刺鼻的腐臭味。

到了他这个年纪,心难免被岁月磨得粗糖坚硬,许多事从眼前过,眼皮一眨,就随风飘到脑后去了,踪迹全无。

但是现在他已经做不到,他的眼球不断被遍地景象撞得生疼,然后心就被放到烈焰中炭烧火烤,疼彻骨髓。

降城违背他本性,守城又害了百姓,二者都非他所愿,所以,他得走,既使单枪匹马,也得走。

这时姜才跨前一步,抱拳道,我随你一道去李庭芝半晌不语,呆然木立,可是旁边的人却看到他的两腮正急剧颤动,鼓起落下,再鼓起再落下。

他别开脸,往军帐外望望,天快要亮了。

扬州的夜晚与黎明因为缺乏鸡鸣和狗吠,现在已经没有了边界,惟一的区别只在于眼前是亮着还是黑着。

他往前走几步,站在姜才的面前。

这个姜才,虽是他的部下,却一直与他贴心贴肺肝胆相照,这是真正的朋友啊,多少苦多少难多少委屈误解,姜才都始终如影子紧贴他身边,谢谢外面的局势姜才不是不了解,他太清楚了,不是以降之势出城的,活命的成数几乎为零。

你真要去?李庭芝问了一句。

如果后悔,姜才还来得及退回,留在城内,无论如何至少还有保存性命的可能。

但姜才提高了声音,粗着嗓子答去李庭芝在姜才的肩头重重一拍。

不必再说什么,这一拍有不尽的内容。

几个月前德祐帝赵黑和全皇后被俘北上,坐船沿运河经过扬扬州与泰州州城外的瓜洲时,李庭芝曾拼死想把他们夺回。

那次,他将自己家中所有金帛一概拿出,犒劳姜才从军营中挑出的那五千名最强壮勇猛的精兵,他站在队伍前慷慨陈词,说着说着,已是涕泪杂流。

救回皇上,就是救回大宋的希望啊那一次,也是姜才主动请求打先锋,连夜冲出城外包围,冲向运河边的船只……可惜仍是没有成功。

姜才已经很尽力了,元兵像窝被捅破的马蜂一样疯扑而来,姜才舞动双剑,左劈右砍,最后还是被挑下马。

若不是拼命夺下元兵的一匹马,再杀出重围奔回城内,那天姜才早已身首异处了。

姜才一直为没有夺回德祐帝痛悔不已,但哪能怪他昵?很明显我们本来就不是对手。

现在要扶助另一个幼帝,姜才心里有没有暗藏着另一种想赎罪的念头昵?好吧,那就走吧。

生死与共,也不枉朋友一场了。

那天夜里,扬州闭得紧紧的城门突然打开,共有七千左右的兵马箭般冲出去,往泰州方向急速奔去。

元军刚开始有点懵住了,待回过神,立即遣兵猛追。

追了几十公里,马上就要赶上了,却见泰州城门蓦地打开,吞进那队人马之后,又立即关上了。

小小的泰州此时尚在宋军手中,守将是孙贵和胡惟孝。

李庭芝看到,孙、胡二人虽脸上挤出一点笑意,但眉宇间却是忧虑重重的。

之前元军不觉得该城是块肥肉,所以尚未将大刀往这里砍来,但是李庭芝一来,马上就将狼引来了。

只是眨眼之间,整座城就已被重重包围。

又是围。

李庭芝登上了城楼。

这么多日子以来,登楼查看敌情已经成为习惯,总得去看一看,心里才安稳几分。

既是右丞相,自浦一个王朝的碎片赵氏族谱里的幼帝赵戻像然连泰州的部队都归他统领了,他得统筹一下,该如何御敌,如何寻找机会突围南下。

没有想到,刚上到城头,就听到一阵别样的哭喊声。

他的心狂跳起来,紧胞几步,站到城垛旁。

下面黑压压的一片,除了元军,竟还有一群妇孺赫然撞入眼帘。

他们是谁?竟是他的妻儿和他部将的妻儿子女再定睛一看,他看到自己在离去时将扬州城郑重托付的朱焕,朱焕并没有被五花大绑,而是依然戎装骑在马上。

李庭芝头一晕,差点瘫倒。

这么说扬州城完了?这么说朱焕不但将城降掉,而且还为虎作伥,与元兵携起了手?扬州如果还能撑几日,至少能牵制走一些元兵。

如今那边如释重负,元军自然齐刷刷都重兵压境至泰州来了。

李庭芝霍地将剑拔出,但他马上明白这只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

说到底他已经拿朱焕没有办法了。

怎么当初没有将其看透呢?都怨自己,是自己养虎为患了。

他环视左右,旁边没有姜才。

姜才病了,背上长了一个疽,已经化脓发炎,疼得他动弹不得无法下地。

幸亏他躺在床上没有来,要是来了,看到朱焕这样的嘴脸,以姜才那样的火暴脾气,定然肺都会气炸了。

他下了城墙,回到住营,卸下盔甲,挂起佩剑,然后独自踏到天井的莲池边坐下。

形势已经这样,也只能去面对。

他想先歇口气静静想一想,然后再找姜才商议一下,寻找一个新的办法。

这时候,也只有姜才还能与他同心同德了。

门外一阵杂乱,接着就传来了抓住他、他在里面的喊声。

他猛地挺身站起,马上明白了一个事实城门开了,元军来了。

刚才在城头,他分明看到城门还是坚硬的、牢固的,那么,它就是被内贼打开的了。

李庭芝将一只手插到腰间,脸朝大门,胸挺得很高。

他想迅速而且准确地调整出一个最昂然的姿势,那该是他留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个姿态了。

本来他期望自己的生命还有很长,长到可以允许他从扬州到福州,再从福州到临安、到自己的故乡汴京,甚至辽阔的天苍苍野茫茫的北方。

谁知道,刚刚走到泰州,就戛然而止了。

而且不是持剑抹颈,不是血溅敌方,来不及了,门在刹那之间已经被撞开。

他瞥了一眼脚下的莲池,池中水绿成深墨色,绸缎般漾出优美的起伏,几枝残败的莲花垂着头枯立上面,对人世的刀光相见不闻不问。

甚好,与莲花同枯同朽实在算个不坏的归宿哩。

他展开双臂,像只鹰,纵身跳下。

但他没有死,水太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