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拯救
1922000000036

第36章

经过村、乡干部连续几天费尽口舌的安抚,全乡群众的情绪基本稳定下来了。开头一段时间里,不管是受灾还是没受灾的,也不管是灾情严重不严重的,都在等着国家的救助。因此,乡干部们无论走到哪里,听到的都是这种声音。现在,这种声音逐渐少了。首先,是那些受灾不太严重的,看见这么多天过去了,那些比自己受灾严重得多的人,至今也没有得到国家什么救助,心态就平和了。其次是那些受灾严重的人家,心里虽然也在等在盼。可看见大家都没有盼来,心里也慢慢平和了。农民看重的是公平,要有大家都有,要没有大家都没有,既然现在大家都没有,还有什么说的呢?加上灾情发生之初,村上的干部就已带头或通过亲戚、邻里的相互调剂,对一些失去亲人和完全失去房屋家产的重灾户进行了帮助。别看农民平时一盘散沙,可在这大灾大难的时刻,他们身上质朴和善良的本性被大大激发和释放了出来。

在地震发生之初,他们就自发地亲帮亲,邻帮邻,组织自救和互救。现在通过干部们的进一步努力,即使是最严重的重灾户,有的临时住进了亲戚或邻居的屋子里,有的在亲戚或邻居的帮助下,搭起了避难的窝棚。至于吃的,更是不成问题,这些年农民哪家没有富余的粮食?退一万步说,即使没现成的粮食下锅,这个季节,地里的庄稼不是已经成熟了吗?随便去割一抱小麦或刨一筐洋芋回来,也不至于让肚皮挨饿呀!农民毕竟是农民,当掩埋了亲人的尸体,或从废墟中扒拉出一些财物以后,他们也从懵懂悲伤中回过了神。最初像从大梦中醒过来的,是那些受灾很小的村民。

他们在和周围邻里那些受灾严重的人相比后,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幸运了!他们既用一种怜悯和同情的眼光看待受灾严重的邻居,又非常小心翼翼地珍惜着眼前这份运气,同时还想创造更美好的生活——既然老天爷都在庇护我们,我们为什么不能创造更好的生活呢?一想到创造更美好的生活,他们就猛然想起了土地和庄稼,于是就扛着锄头,拿着镰刀下地了。

其次是那些部分受了灾的村民,一看见有人下了地,也猛然回过了神来!是呀,庄稼人没别的本事,既然受了灾,那就得从地里夺回来!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季,该收的得赶紧往家里收呀,该种的也得赶紧往地里种呀!这农事和天时,哪一点儿也耽搁不得呀!多收一点儿,多种一点儿,这不就把损失补回来一些吗?于是,他们也从最初沉重打击的懵懂中醒悟过来,同样扛着锄头拿起镰刀下地了。然后,那些失去了亲人和家产的人,看见别人下了地,也醒了过来!是呀,虽然亲人失去了,家产在瞬间被洗白了,可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不但要活下去,还应该活得更好,光眼泪和悲戚解决不了问题!于是,他们也只得把痛苦和悲伤压在心底,一边下地,一边清理废墟。何况干部们说得对,这场灾难也确实不能怪政府!再加上现在尽管每天还有余震,可震级越来越小,间隔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大伙儿已不再像过去那样恐慌了,因此内心的焦虑和煎熬自然也减轻了一些。

尽管乡干部每天都给龚文军带回好消息,但龚文军却丝毫没有放松警惕。每次的汇报会上,龚文军都反复强调着生产自救的道理。他说:“任何国家在这样的灾难面前,老百姓的损失都不可能全部由政府来买单!政府的职责就是组织救助!因此,无论是我们,还是村民,都要立足于生产自救!”龚文军这样说,是他作为一个多年在基层工作的老同志的心声,从自己的工作经验和郭书记的指示里,领悟到了今后工作的大方向。同时,他隐隐地觉得同志们带回的消息,只是暂时的。上石岭子乡现在这种平静,就像处于战争间歇的战场,尽管所有的战士都在安静地舔血疗伤,看似一派平静,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硝烟四起,天下陷入困局。

果然,龚文军的担心很快就被证实了。

最初打破上石岭子乡好不容易才恢复稍为正常的生活秩序的,是通信的恢复。这已经是地震发生后第七天的事了,那时,县城已在三天前就停止了从废墟中救人,而进入了震后的恢复重建期。没恢复通信前,包括龚文军在内的所有人,无不盼望着那小小的,却是至关重要的电话铃能早早响起!那些有手机的人,时时掏出手机察看信号,直到电池完全被耗光为止。家里有电话机的人,虽然住在外面的防震棚里,在梦里耳朵都支棱着,或者每隔一段时间,就冒着危险进屋去,按一通话机上的按键。可是,当通信真正恢复以后,却是一种令龚文军没想到的局面。

这天晚上等乡干部回来过后,龚文军又把大家召集在一起,听取情况汇报。现在,随时随地听取汇报,已成了龚文军了解和掌握全乡情况的一种重要手段。大半截蜡烛已经用了两个晚上,只在记录的时候才把它点燃,因此,大家也只能拣最要紧的说。首先是赵副乡长发言,他显得很高兴,说:“油坊坡村的情况很好,生产和生活秩序正在恢复!”接着是小雍说:“云盘岭村也一样,今天一天,只有一个人问过我国家什么时候救济的事!”然后又是一个接一个地说,最后才是“老拱”汇报虎尾村的情况。“老拱”说:“从虎尾村的情况来看,群众的情绪也基本稳定了……”

龚文军听到这里,突然插了一句:“董万成的情况如何?”

“老拱”说:“今天我和温支书一起去看了董万成,虽然他当着我的面,还是埋怨乡上把他的灾情统计少了,可气已经没有那天大了!”

龚文军说:“那是他看见周围的人,都没有得到政府的补偿,所以心里平衡了一些。但他的那种灾民心态还是没有消除,我们还是要注意,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周副书记听了龚文军的话,也说:“弯书记说得对,受了这样大的灾难,一些受灾严重的人都会产生一些不良心态……”

正说着,黄校长忽然像个孩子似的跑过来,欢喜得手舞足蹈地大声说:“弯书记,弯书记,电话通了——”

大家一听这话,仿佛被雷电击中似的,呆呆地看着黄校长。黄校长看见大家这副模样,又大声说了一遍:“真的,电话通了!”

大家这才回过神来,不待龚文军说散会,就呼地跑出了教室。龚文军等大家都走后,才跟着黄校长往学校办公室走去。

果然,学校办公室里挤满了老师和先跑过来的乡干部,一圈昏暗的手电筒光,照在桌上那部黑甲虫似的电话机和拨号者那只颤抖的手上。一些人又在后面催,说:“打不通就算了,让我们先打吧!”

黄校长见状,拉了一把龚文军,轻声地对他说:“你跟我来!”说完,将龚文军拉到了自己的寝室里。

原来,黄校长的寝室里还有一部红色的电话,黄校长摸索着从抽屉里找出一小截蜡烛,点燃放到桌上,这才对龚文军说:“弯书记,你打吧!”

龚文军拿起话筒,果真听见了里面柔和的拨号声,但他却有些紧张害怕起来。通信不通时,时时刻刻都盼望能和外界取得联系,可电话突然通了时,却不知道该和谁联系了!此时,他最需要的是和上级取得联系,可这个时候,领导早已下班了,何况在这种非常时期,领导累了一天,再去打扰他们合适吗?儿女倒是他最思念的,可荷荷已经永远不能接听自己的电话了!给小军打一个吧,但他此时的心在颤抖,生怕得到一个不好的噩耗。想了半天,他突然放下话筒,对黄校长说:“黄校长,你先打吧!”

黄校长急忙又把话筒塞到龚文军手里,说:“不,弯书记,你先打!我知道你此刻急需用电话,这部电话我就交给你!”说着,黄校长取下了身上的钥匙,交给龚文军,然后出去了。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蜡烛只有一根指拇长短,龚文军又犹豫了一会儿,这才下定决心先给县委郭书记汇报一下情况。他掏出一个贴身的电话本,查到了郭书记的手机号码。龚文军按照号码拨了过去,然后怀着忐忑的心将话筒贴在了耳朵上。电话里先是响起了两声忙音,接着一个温柔的声音告诉他:“你拨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龚文军有些失望地放下话筒。过了一会儿,龚文军又拨过去,电话里仍然是那个温柔的声音。这样继续了三四次,龚文军也有些不耐烦了,他干脆拿着话筒,反复按着重拨键,果然电话通了。听着话筒里传来的那声显得非常疲惫,又有些嘶哑的声音,龚文军突然心头一热,鼻子发起酸来。他喊了一声:“郭书记,是我,上石岭子乡龚文军……”

话还没完,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兴奋了:“哦,文军啦,你们辛苦了!”

一听这话,龚文军的眼眶不由自主地湿润了,他努力克制着内心的激动和辛酸,使自己的声音让郭书记听起来和往常一样,说:“郭书记,这次灾情太严重了……”

他正想向郭书记哭穷,没想到郭书记却打断了他的话,问:“你们那里抗震救灾的情况怎么样?”

龚文军说:“我们正在按你的指示,组织灾民生产自救,全乡情况基本正常!”

郭书记咳了两声,说:“那就好,文军同志,这次灾难所造成的损失,不管是人员伤亡,还是财产损失,都是史无前例的!我现在也在临时的防震棚里办公!你们那儿的灾情算是比较轻的,一定要稳定好群众情绪,维护好社会秩序,搞好生产自救,县委拜托你们了!”

龚文军说:“郭书记你放心,我们一定按县委的指示办!”

郭书记沉吟了一会儿,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半天才说:“文军同志,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曾乡长遇难了,现在全乡抗震救灾的重任,就落在你一个人肩上了……”

龚文军没等郭书记说完,就说:“郭书记,还有全体乡干部和村干部,你放心!”

郭书记又停了一会儿,才接着说:“还有一个情况,文军同志,你要经受得住这个打击,下石岭子乡……”

龚文军知道郭书记要对他说什么,急忙忍着内心的痛苦,打断郭书记的话说:“郭书记,下石岭子乡发生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我希望你暂时替我保密,不要让我爱人知道了我女儿小荷遇难的消息!”

郭书记说:“那好吧,我照你的话做!你还有什么事?”

龚文军就把“老顺”牺牲和周副书记爱人、孩子和老父亲遇难的情况,向郭书记汇报了。

郭书记听了,说:“现在最是检验一个干部素质的时候,你替我向同志们问好!‘老顺’的事,我马上和他老家的县委联系,他父母来了,一定要做好老人的安抚工作!”

龚文军答应了一声。郭书记接下来告诉龚文军,县上的电力和交通都已经恢复,现在正在组织力量抢修到各乡的电力线路,估计很快就能恢复供电,公路也正在加紧抢修。说完后,郭书记才问龚文军眼下还有什么困难?龚文军本想大大地倒一通苦水,可是话到嘴边,却只喊出了两句非常简单的话:“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药品、帐篷,还有重伤员的转移!”

郭书记说:“我一定尽快想办法解决!”说完,挂了电话。

龚文军放下话筒,心里感到一阵轻松。尽管他还没得到国家有关赈灾的政策,但电话一通,就意味着他这个指挥官,不再是处于一种聋哑状态中了!他不再只需要凭直觉和经验来单兵作战,承担某种失误的后果!他知道了前线和雷区究竟在哪儿。有了上级,有了组织,他怎么会不感到轻松呢?坐了一会儿,他还是想起给儿子打个电话,不管出了什么事,他总得面对!于是又给儿子打了一个电话,可儿子的手机关了机,他只得走了出来。

但当他一打开黄校长的屋门,就被外面发生的情况惊呆了。首先,龚文军看见赵副乡长坐在学校办公室外面的地上,一边痛不欲生地号啕大哭,一边拿头去撞墙。旁边的一圈干部和老师,有的在劝,有的在拉。而在另一边,“老拱”却像痴呆了一般,泪水长流地看着天空。还有几个乡干部,仍焦急地等在学校办公室里,等待着和亲人联系。因为一时还不知道亲人的消息,他们的神情有些不安。

龚文军几步走到赵副乡长身边,使劲拉住他,说:“老赵,你不能这样!你擦干眼泪站起来,群众都看着我们呢!”

赵副乡长却一把抱住了龚文军,说:“我的……孩子,还在废墟里呀……”

龚文军拍打了一下赵副乡长的背,说:“我知道,老赵,好多孩子都在废墟里……”说到这里,他又猛然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和还没联系上的儿子,喉头禁不住哽咽了。但他却说:“刚才郭书记对我说了,现在最是考验一个干部的时候,你起来吧!”

赵副乡长这才止住哭声,随着龚文军站了起来,然后有些像是喝醉了酒似的,朝外面走去了。

这时,龚文军去看“老拱”,却发现“老拱”不见了。龚文军问周副书记,周景辉说:“他刚才还在这儿,现在到哪儿去了?”

龚文军问:“‘老拱’家里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