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西游记》中最富于艺术感染力的人物不是沙僧,而是猪八戒呢?这是因为猪八戒和孙悟空、唐僧之间的心理距离拉得很大,而沙僧则一贯随大流,自己没有与别人迥然不同的动机和行为。在那些写得最好的章节中,一旦发生事故,唐僧、孙悟空、猪八戒之间本来已经平衡的心理关系就要失去平衡,他们对同一对象的感知、思维就要发生分化。白骨精一出现,在孙悟空的眼中是一个邪恶的妖精,在唐僧眼中是一个善良的姑娘,而在猪八戒眼中则是一个颇具魅力的女性,唯独沙僧没有什么自己的感觉。由于感知不同,就产生了不同的情感、动机和行为。孙悟空一棒子把白骨精打死,如果唐僧竖起大拇指大加赞赏:好得很!那就没有心理距离可言,也就没有性格可言,没有戏唱了。正是由于感知的不同,造成了情感、动机、语言、行为的分化,而且发生了连锁反应,使分歧变得越来越大。猪八戒出于对女性的爱好,挑拨孙悟空和唐僧的关系,以致孙悟空被唐僧开除了。这时,猪八戒、孙悟空和唐僧的性格才有了深度,他们的个性才有足够的反差。而沙僧,由于没有任何心理距离,也就没有任何艺术生命。
传统的小说理论强调人物要有个性,要在矛盾斗争中表现人物,这也许都没有错,但其缺点是离开了人物心理结构的具体分析。本来,每个人都生活在共同的世界里,但是由于情感的冲击,感知变异的分化,每一个人又生活在各自感觉到的世界里。每个人物各有其不同的色彩和音响,此一人物感到的,彼一人物可能完全麻木不仁。同样一阵风吹来,一万个人物有一万种不同的变异感觉,在不同的感觉基础上产生了不同的动机。如果唐僧和孙悟空面对白骨精拉开了感觉距离之时,猪八戒完全同情孙悟空,或者与唐僧的感觉完全一致,那么,他就不可能有任何艺术生命。猪八戒之所以有艺术生命,就是因为他的感知和情感既不同于孙悟空,也不同于唐僧。在对待白骨精的问题上,猪八戒有他自己的潜在动机。他感到平时老受孙悟空欺压,此时正好乘机刁难他一下。这种刁难并不纯系恶意报复,其中还包含着猪八戒意识不到的愚蠢和性意识。他与孙悟空为难,并非出于对唐僧取经事业的忠诚。他那猪耳朵中藏着二分银子,随时随地都准备在取经队伍散伙时,当作路费回到高老庄去当女婿。由于有了这样潜在的蒙陇的深层动机,猪八戒就有了更加不同于孙悟空和唐僧的想象、梦幻、判断,乃至思维的逻辑。而且这种与唐僧、孙悟空拉开距离的感知和情感还相当饱和,相当强烈。而沙僧之所以缺乏艺术生命,就是因为他在任何事变面前,都没有自己的不同于上述三个人的动机、幻觉、情感和推理逻辑。在关键时刻,吴承恩不是把沙僧忽略,留在叙述的空白中,就是把他拉出来无感知、无动机地跑龙套。在《西游记》中有那么多妖魔鬼怪,艺术生命力普遍不强,原因就在于他们只有共同的动机:千方百计吃唐僧肉,以求得长生不老,却没有任何在感知上、情感上互相拉开距离的特性。
拉开人物的感知距离,同时得拉开动机的距离。这里的动机主要不是意识层的动机,而是潜意识中的动机。人的感觉器官对于情感、动机,包括潜在动机以内的信息最为灵敏,而对于在此以外的信息则相当迟钝,有时甚至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嗅而不觉。
对文本分析来说,关键在于要善于辨析人物潜在的初始动机的微妙差异。初始动机的差异也许极其细微,但经过反复打出常轨的连续性反应,后续动机的差异就可能递增性地扩大,从而引起整个心理系统的距离扩大。如果不善于作这样细致的辨析,则可能离开人物自身的心理深层运动,而求诸外部的表面的动作。
越是在关系亲密的人物之间洞察潜在的动机,反差就越是深邃。
巴金在《家》中,写了那么多的爱情,其中写得最动人的是觉慧和觉新的悲剧,写得最不动人的是觉民的爱情。这是因为觉民和琴不但在感情上水乳交融,而且在行为上互相支持。在任何事变中,他们的动机都没有任何错位,因而其感知也完全统一,没有拉开任何距离。而觉慧与觉新在各自的爱情中,与对方在动机上都发生了微妙的错位。高老太爷要把鸣凤送给六十多岁的冯乐山为妾,鸣凤去找觉慧,如果顺利地告诉了觉慧,事情就不至于严重化。然而由于觉慧忙于办刊物,很少在家,拖延了时日。到了期限的最后一天,五内如焚的鸣凤不顾一切地冲进觉慧的房间。鸣凤的动机是把危机告诉觉慧,而觉慧却因忙得不可开交,请鸣凤等一两天,他会主动去找她。仅仅因为这一点小小的时间上的错位,便导致鸣凤产生了后续动机——自杀殉情。这是因为,在关键时刻,两个人处在不同的感知世界中。他们之间不但拉开了心理距离,还拉开了行为上的距离,而且是永远不可能缩短的距离,因而产生了悲剧的震撼力。如果巴金在此时心慈手软,把两个人暂时的动机错位取消,使之重合,二人的感觉、知觉、动机、行为逻辑很快合二为一,觉慧就可以带走鸣凤,发出比翼齐飞的豪言,这就成了郭沫若式的诗的概括了,恰恰与小说形式的审美规范背道而驰。
觉新的爱情悲剧更动人,这是由于他处在爱的三角关系中,每一方的动机都有相当大的错位,每一方的动机都不像觉慧那样单纯,都不是由一个因子,或者正反两个因子构成的,而是由一系列因子交错而成的。因而在他的情感结构中饱和着错位的潜在量。觉新和梅相爱甚深,然而不能结合。觉新和瑞珏结婚后,二人也甚相爱。但觉新由于梅的存在,与瑞珏有距离;梅与觉新之间则由于瑞珏的存在也有距离。梅与瑞珏在爱情上虽有矛盾,但在相处之间却互有好感。觉新沉溺于瑞珏的温存抚爱之中,又不能忘情于梅,他对梅的追寻和询问,得到的只是梅的回避。觉新的形象被有些评论家称为“世界性的典型”,其特点是当他内心的动机与屈从外部环境的动机矛盾的时候,他总是在行为上扼杀自己内心的动机,然而在许多场合又杀而不死,还在行为上表现出来,结果是他的动机经过多层次的变异,变得畸形而扭曲。这种扭曲了的动机就注定他总是与他喜爱的,应该保护的人之间拉开心理距离。
拉开心理距离的规律在古典小说中就普遍存在,在现代小说中表现得更明显。古典小说特别是在草创前期,免不了受到当时已经很发达的诗的影响,因而在《十日谈》中,在唐宋传奇乃至宋元话本中,常常有男女主人公一见钟情,生死不渝,永远不拉开心理距离的故事。如《倩女离魂》、《碾玉观音》、《卖油郎独占花魁》之类,一旦爱上了,就永远心心相印了。但小说艺术越是发展,人的情感的纵深结构表现得越是复杂,爱的变幻就越是突出。中国古典小说到了《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时候,可以说小说艺术开始脱离诗的影响而走向独立发展的道路了。至于作为小说艺术的顶峰,《红楼梦》则更是把相爱的双方(贾宝玉、林黛玉)置于心理永远不能完全重合的境地,甚至直到林黛玉死去,也没有让他们心心相印,他们始终生活在不同的感知世界中。
自然,拉开的距离越大,就越能提高小说的艺术感染力,但也不是绝对的,而是有条件的。第一,拉开距离的人物必须有相当紧密的情感联系,如兄弟(觉新、觉慧)、情人(宝玉、黛玉)、战友等等。严格地说,越是处在紧密的情感联系之中,越是拉开了心理距离,就越能提高形象的审美价值。第二,如果距离拉得太大,大到完全失去联系,比如梅出嫁以后,就再也不到觉新面前来了;觉新有了瑞珏以后,就把梅淡忘了。这样就不但不能导致审美价值的提高,反而会使审美价值下降。正是因为这样,巴金才找了一个避难的借口,让梅又出现在觉新面前。托尔斯泰也并没有让伏隆斯基不爱安娜,如果真正不爱了,就如心心相印一样,是很难激起人物心理立体纵深结构的充分调节和翻腾的。
这一点不但体现在情节的设计上,而且渗透在小说的一切细部之中,例如许多第一人称小说中的“我”往往成为多余人物,原因是他们常常与某一主人公的心理完全重合。而在鲁迅《祝福》中的那个“我”和在《孔乙己》中的那个小店员,因为与祥林嫂和孔乙己拉开了距离才有了生命。如果祥林嫂问“我”人死了以后有没有灵魂,我回答说:“没有。”祥林嫂的心灵痛苦自然会减轻些,可是《祝福》的悲剧性却被大大削弱了。
如果那个小店员不是对孔乙己怀着不以为然的态度,而是完全同情的,那《孔乙己》中轻喜剧的调子就该变成抒情的了。
中国古典小说中的大团圆之所以不好,除了不真实以外,还不艺术。人物的心理都重合了,还有什么好看的呢,所以近代西方小说避免写大团圆,即使不得不写这样的结尾,也大都写到接近大团圆就戛然而止了。有时情节已经结束了,作者还不罢笔,如果那不是败笔,就是很值得欣赏一下的了。例如海明威在《老人与海》的结局之后加上了一个尾声。老人历尽干辛万苦得到的是一副鲨鱼骨架,横在海滩上,这副鱼骨头的尾巴被潮水冲得晃来晃去。这时来了一群旅游者,其中一个女人问明白了这是鲨鱼骨头后大为赞赏起来:
“我还不知道鲨鱼有这么漂亮的、样子这么好看的尾巴呢。”
“我也不知道。”
在路那边,老头儿又睡着了。他依旧脸朝下睡着,孩子在一旁守护他,老头正梦见狮子。
这个女人很欣赏鲨鱼骨头的美,但是她并不了解这个老头子真正的美(那是一个海明威式的硬汉,一个失败的英雄)。她和老头子都沉浸在自己的感知变异的世界里,老头子梦见的狮子和女人赞赏的鲨鱼拉开了距离,这就使老头子的孤独感和女人的肤浅形成了反差,因而使整个小说的尾声变得特别的意味深长。这种意味对于读者是一种推动,让他去想象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的种种隔膜,同时也是一种享受。聪明的读者一定会因为自己懂得了这情节以外的心理距离的作用,领会了艺术家的匠心而感到喜悦,并且会因为意识到自己的悟性高出于一般读者而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