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名作细读:微观分析个案研究
19217300000020

第20章 在大自然面前的审美心灵变幻(12)

一些教条式的阅读理论虽然也随大流喊叫以人为本,可是却绝口不谈人的感觉,把人的感觉不当一回事,根本不懂得人的感觉是人的一切心理的基础,人和客观世界的唯一通道就是感觉,人的死亡,就是感觉渠道的断绝。因而,感觉是珍贵的,不管什么样的感觉,只要是人的,都是和人的情感联系在一起的,是人的生命的表现。以人为本,就不但要以人的思想为本,同时也要以人的独特的感觉和情感为本。感觉和情感表现得越深邃,文章就越精彩。教条主义阅读理论的以人为本之所以是空谈,就是因为它实际上只是一个抽象的人,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实用的、理性的人。这也许合乎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但是,这样的人是片面的。人的思想是离不开感觉和情感的。感觉,特别是比较独特的、个性化的感觉和情感,往往埋藏在潜意识中,一般情况下,人是感觉不到自己深层的、内在的感觉的,不加唤醒,就会被遗忘。审美教育,就是从“审感”和“审情”开始的。作为人,全面发展的人,要让感知、情感和意志得到全面发展,就不能让生命的任何一种感觉流失到潜意识的忘川之中。从审美意义上讲,不仅是“我思故我在”,而且是“我感故美在,我不感故美不在”。艺术的功能之一,就是把时时刻刻在流失的感觉唤醒,从而把感情唤醒。只有把全部属于人的感觉都唤醒了,使之复活在文字语言中,人才能从实用的(亦即片面的)功利中解放出来,成为全面发展的、完整的人。

当然,在文学作品中,作家不可能表现作为人的全部,但是,有才华的作家能把他生命的一部分、一个侧面,以完整的形态表现出来。

从《故都的秋》来看,郁达夫表现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侧面呢?

《故都的秋》写到潜意识中的“落寞”,读者可以感觉到郁达夫最为深邃的艺术的追求。

把悲凉、落寞乃至死亡当作美来表现,是不是令人想到一个词:颓废?

是的,有一点。在五四作家中,郁达夫的颓废倾向还是有一点名气的。他在文章倒数第二段,还不无自辩地说:“有些批评家说,中国的文人学士,尤其是诗人,都带着很浓厚的颓废色彩,所以中国的诗文里,颂赞秋的文字特别的多。但外国的诗人,又何尝不然?”其实,他的辩解是十分无力的。他只是罗列了西方诗文中有许多秋的题材,并没有证明西方颂秋的诗人均有颓废色彩。他提出不论是中国诗人还是外国诗人,在悲秋上是一样的:“足见有感觉的动物,有情趣的人类,对于秋,总是一样的能特别引起深沉,幽远,严厉,萧索的感触来的。”他自然是以中国文人悲秋的传统为后盾的。我们在《故都的秋》中所感觉到的,郁达夫式的悲秋,固然有中国文人传统的血脉,但是,却也可以隐约感到一些区别。中国文人从宋玉开始就定了调子:“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历代秋的主题,从杜甫的《秋兴》“听猿实下三声泪”到马致远的《天净沙》“断肠人在天涯”,乃至《红楼梦》的“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秋雨助凄凉”,都是把秋愁当作一种人生的悲苦来抒写的。诗人沉浸在悲愁之中,在读者看来,诗人的忧愁是美的,而诗人本身也并不以为是痛苦的。在郁达夫的《故都的秋》中,传统的悲秋主题有了一点小小的变化,那就是秋天的悲凉、秋天带来的死亡本身就是美好的,诗人沉浸在其中,并没有什么悲苦,而是一种人生的享受——感受秋的衰败和死亡,是人生一种高雅的境界。这就不但颓废,而且有点唯美。

在这里,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中国的传统审美情趣,还有西方的唯美主义,以恶为美,以丑为美,以死亡为美。更突出的,还有日本文学传统中的“幽玄美”、“物哀美”。所谓“幽玄美”就是:“在人的种种感情中,只有苦闷、忧郁、悲哀——也就是一切不如意的事,才是使人感受最深的。”日本传统美学中有个非常重要的概念:物哀(あわれ)。什么是“物哀”呢?《日本国语大辞典》这样解释:

1.事物引发的内心感动,大多与“雅美”、“有趣”等理性化的、有华彩的情趣不同,是一种低沉悲愁的情感、情绪。

2.把外在的“物”和感情之本的“哀”相契合而生成的协调的情趣世界理念化。由自然人生百态触发、引生的关于优美、纤细、哀愁的理念。

川端康成在1952年写成的《不灭的美》中说:“平安朝的物哀成为日本美的源流。”“悲哀这个词同美是相通的。”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郁达夫的特色,他并不把植物的死亡当作是痛苦的事,反而把文章带进优美的、雅趣的极致。

如果把郁达夫的师承看得太绝对,也可能把他当作一个中日古典情调的模仿者,一个绝对的唯美骸骨迷恋者,作为现代作家,郁达夫的世俗关怀个性可能因此被遮蔽。幸而,他笔锋一转,把他的趣味向故都的外部世界展开。他写到了故都的秋蝉,这好像是在向客观生活贴近。但是,恰恰相反,他贴近的仍然是自我,因为他抒写的是“秋蝉衰弱的残声”。和“落蓝”一样,这仍然是对生命的衰亡的情趣的体味。抒写衰弱的临近死亡的蝉声,是充分高雅的,但是,他并没有把雅趣和俗趣绝对地对立,相反,他非常有意识地让雅趣带上世俗的色彩。他说这样的秋蝉,很平凡,很世俗,是和“耗子”一样,像家家户户养在家里的。“耗子”携带着的信息和联想,使得古典高雅的诗意中透露出现实的、平民的色彩。这一笔并不孤立,并不突兀,前面的“一椽破屋”早就留下了伏笔。

这种与雅趣相辅相成的平民色彩,也就是俗趣,在写到“都市闲人”的时候,就更加鲜明了。

首先,这些人虽然是在都市里,却穿着传统的衣裳,“很厚的青布单衣或夹祅”。不但样式是传统的,从其厚度也可看出是手工布机的产品。都市闲人的“闲”字,是很有特点的,一般来说,都市生活的节奏是紧张的,身在都市而“闲”的人,就显出了一种情调。这样的“闲人”,内涵很丰富。一方面他们是俗人,不一定有多少高雅的文化修养,另一方面,他们也有高雅的文化人的悠闲情调,为高雅的文化人所欣赏;和泡一碗浓茶的文人相比,从情趣到节奏都是有机统一的。连说话都用“缓慢悠闲的声调”也是值得仔细玩味的。文人情调表现在世俗之人的生活节奏上,世俗之人体现文人情调,这就达到了俗而不俗,大雅和大俗的交融。其中的美,其欣赏难度是很大的,那种漫不经心地欣赏名花美酒的态度,是很难品味出来的。

这种大雅大俗的结合,是郁达夫式趣味的一个创造。这是郁达夫写得最经得起分析的地方,也是最成功的地方。但从全文来看,并非处处都成功。

在文章的后部,他突兀地发起议论来,对秋的悲凉的美加以总结:不管是中国文人还是外国文人,笔下的秋天,“总以关于秋的部分,写得最出色而最有味。足见有感觉的动物,有情趣的人类,对于秋,总是一样的能引起深沉,幽远,严厉,萧索的感触来的”。这是有缺点的:第一,这并不是雅趣和俗趣的交融,有点太偏向于雅趣,单纯的雅趣并不完全是郁达夫的创造;第二,在逻辑上,这样的概括也不够全面,不论是中国还是西方,古典诗文中秋天的情调并不总是深沉、幽远、严厉、萧索的。这样的总结,有点粗疏。英国湖畔诗人济慈的著名诗歌《秋颂》就充满了丰收的喜悦,一点也没有悲凉的感觉。

这样的断语与其说是秋天的特点,不如说是作家自我的表现,与其说是在欣赏故都的秋,还不如说是自我欣赏。从这一点来说,《故都的秋》着重表现的,不仅仅是对秋天的玩味,而且是对秋天的悲凉之美的文人体验和玩味。作家未能兼顾到雅趣和俗趣的交融,暴露出他内心雅趣和俗趣的不平衡,往往情不自禁地流露出让雅趣占上风的苗头。

全文生命力最强的部分还是雅俗趣味水乳交融的部分。正是这两种趣味的有机结合使得《故都的秋》成为现代散文史上的丰碑。因为,北平百姓生活节奏的安闲、自在,是没有悲秋的意味的。把悲与不悲统一起来,就是生命的自然和自如。这样,本来相当俗的平民趣味就提升到一个新的层次,被郁达夫的雅趣同化了。虽然郁达夫的总结不无瑕疵,但是,他的语言却多多少少弥补了,或者说掩盖了这样的疏漏。尤其是在文章最后一段,他的语言既有古典诗文的典雅,又有现代白话文的通俗:

南国之秋,当然是也有它的特异的地方的……可是色彩不浓,回味不永。比起北国的秋来,正像是黄酒之与白干,稀饭之与馍馍,鲈鱼之与大蟹,黄犬之与骆驼。

这就不但在情调上,而且在语言上把雅趣和俗趣统一起来了。

郁达夫把秋天写得这么有诗意,赋予它一系列诗意的高雅的话语,然而不时又穿插一些平民的俗语进去。前面就有茅房、耗子,这里又有稀饭、馍馍、黄犬、大蟹等等。这些话语本来是缺乏诗意的,用在这充满古典的、高雅趣味的文章中,是要冒不和谐的风险的。但是,郁达夫却在这里构成了和谐的统一情调。这是因为他的情感特点,本身就是把大雅和大俗融为一体的。

8.两种不同的冬天的美

卜算子·咏梅

毛泽东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要真正读懂毛泽东的诗词,不能不读《沁园春·雪》;要读懂《沁园春·雪》,不能不先读《卜算子·咏梅》,虽然,后者写在前者之后。

梅花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和松、竹一起被称为“岁寒三友”,它们因为在严寒节令中保持生机,而成为逆境中精神气节的象征。此三者,尤其是梅花,因为于风雪严寒中,不但不凋,反开出花朵,而成为传统诗文中气节坚贞的意象。梅花最初还只是一般的风景,因为和桃李相比,经得起霜雪的摧折,后来逐渐积淀、演化,具有了孤芳自赏、虽不为世俗理解却不改其志的意味。这意味在唐朝已经有了,如李群玉《山驿梅花》:

生在幽崖独无主,溪萝涧鸟为俦侣。

行人陌上不留情,愁香空谢深山雨。

这正是陆游《卜算子·咏梅》的母题。但是,一首诗的价值并不在因袭母题,贵在继承之时有所突破。陆游的创造在于,在孤独之外,又增加了悲剧性。这种悲剧氛围从多方面得到强调: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第一,在孤独和寂寞中,坚守心灵的恬定。孤独,在驿站之外,无人之处,一也;断桥,无路可通,二也;无主,既无人培育、呵护,也没有欣赏的目光,三也;黄昏暗淡的光线,加深孤独的寂寞,四也;风雨摧折,境遇更悲,五也。上片所写皆梅花,所喻皆超越梅花,“寂寞”、“独自愁”,皆为人情,有梅花所不能具之品性,但这并不构成联想阻碍,妙就妙在物我交融,景情混一;至“苦争春”,“群芳妒”,均明显带人之意志,非物所能自知,但欣赏者早已心领神会,陆游以梅花自况,无须辨何处为梅花之质,何句为陆游之情。

第二,面临悲剧性的消亡,矢志不移。“零落成泥碾作尘”,已经成泥,而复言成尘者,喻反复摧折消亡而矢志不移,品格之高,极难表达,此处只以一个“香”字道出,从梅花的多种感觉(色形等)中取其一种引申出悲剧的崇高境界,奇崛而警策。

陆游于南宋时期,身处逆境,报国无门,不改恢复壮志,为诗骨气奇高,难能可贵。而毛泽东处于1961年国际局势的逆境中,对陆游的格调有所不满,“反其意而用之”,唱反调,反在什么地方呢?

首先,反在对局势的估计。毛泽东在词中,并不回避形势的险恶,不但不回避,而且夸张地强调“百丈冰”,令人想到岑参的“瀚海阑干百丈冰”,而且毛泽东还要把它放在“悬崖”的背景上。这就说明,毛泽东清醒地意识到逆境的严峻。但是,这并不妨碍毛泽东藐视它,这使他的词充满乐观、昂扬的格调。

有一个字的意思要弄清楚,就是“风雨送春归”的“归”。本来有两种可能的解释,一是归来,二是归去。归来,就是风雨把春天送回来了;归去,就是风雨把春天送回去了。如果是后者,风雨(有“风风雨雨”的联想意味),就是曲曲折折,把春天送走了,接着而来的夏天并没有多少可以悲观的。如果是后者,风风雨雨,也可以联想为反反复复,把春天送回来了,则更是春光明媚的季节,没有任何悲苦的理由。“飞雪迎春”和“风雨送春”一样,隐含着矛盾和转化。飞雪意味着严寒,迎春则意味着温暖,然而,春日的大地昭苏则以飞雪为前导。这里有毛泽东式的哲学和诗学。从哲学上讲,毛泽东不承认事物有任何固定、停滞、不变的性质,彻底的辩证法是无所畏惧的,不承认任何神圣不变的东西,一切都在向反面转化的过程中,坏事总是要转化为好事的,逆境总要转化为顺境。从诗学上来说,诗人有权利想象,在自己的感觉中,一年四季不存在冬天。不论是风雨,还是飞雪,都是为送春和迎春而存在的,不过是春天的前奏。

其次,毛泽东不满意陆游的孤独感。毛泽东的哲学是,即使孤立也不能陷于孤独,所以在未定稿中有“独有花枝俏”,在定稿中则改“独”为“犹”,不但回避了孤独感,而且强调了自得、自如、自在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