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诗的杰出在于,在用目光欣赏着自然的美好景色的时候,情绪上突然来了一个转折。寒山石径、白云人家固然是美好的,但诗人一直让车子按常规行进着。后来他突然把车子停了下来,原因是枫叶竟美丽到如此程度,需要停下来慢慢品味,让视觉更充分地享受。这首诗动人的奥妙之处就在于用突然停车的动作,表达他内心对美的瞬间惊异和发现。从结构上说,这不是以单层次的平面,而是以第二层次的提升来强调心理的转折。从这个意义上说,白云“深处”,不如白云“生处”。因为“深处”,只是为远处、超凡脱俗之境所吸引,而白云“生处”,则是深而又深的境界,这种吸引,有一种凝神的感觉。这个凝神的感觉,有一点静止的暂停,和后面的突然发现的惊动,是一个对比。多少人对霜叶司空见惯而无动于衷,或有动于衷而不能表现这种心灵深处的突然惊动。而诗人却抓住了这突如其来的、无声的、只有自己才体验得到的欣喜,把它表达了出来,“霜叶红于二月花”之所以经受住了千年以上的历史考验,不仅由于这句诗本身,还应该归功于前面的铺垫,没有铺垫,就没有心灵转折的过程了。景色的美好固然动人,然而,人的惊异、对美的顿悟却更加动人。文学形象凭什么感动人?当然要靠所表现的对象的特点,但是比之对象的特点更加重要的,是人的特点,人的心灵特点,哪怕这特点是无声的、瞬时的触动,潜藏在无意识中的。如果不加表现,它也许就像流星一样,永远消逝了。而一旦艺术家把它用独特的语言表现出来了,就可能像这首诗一样,有千年的,甚至像一些人说的那样获得了永恒的生命。值得注意的是,这只是一个艺术家在想象和语言上的成功,这种成功是不可重复的。后世的诗人就是满足于把它当作典故,也是没有出息的。也许是杜牧把枫叶的想象水准提得太高了,从杜牧以后,拿枫叶做文章的,似乎很少有杰出的。可能唯一的例外,就是王实甫。他在《西厢记·长亭送别》中,让他的女主人公崔莺莺送别自己的心上人,又一次勇敢地把枫叶放在了她的面前,崔莺莺的唱词成了千古绝唱:
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这不仅是对女主人公情感的一次成功的揭示,而且是一次成功的突围。同样的枫叶,不再从美好的、花一样的春色方面去想象,而从悲痛方面去开拓:千古绝唱就这样产生了。
渔家傲
范仲淹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如果上面所说不错,那么我们对范仲淹《渔家傲》和《苏幕遮》两首词的着眼点,就不应该仅仅是秋天的景象,而是他通过秋天的景象,调动出了自己怎样独特的心灵储存。从《渔家傲》里,我们看到了什么样的储存呢?
第一,突出了秋天的景象,当然不是一般的秋天的景色,而是有特点的。什么特点?要注意“风景异”,异者,不同也,就是和其他地方不同的地域特色。首先是与家乡的距离感(范是苏州人)。这不是随便说说的套话,而是全诗的着眼点。“衡阳雁去无留意”(湖南衡阳县南有回雁峰,相传雁至此不再南飞。见王象之《舆地纪胜》卷五十五),用秋天的大雁来表现空间的距离遥远。雁去的方向是南方,家园、故国,很遥远。而这些雁对这边塞竟也一点没有留恋之意,这一点特别使诗人感慨。雁都没有留恋此地的意思,我却留在这里。“浊酒一杯家万里”,不是一个句子,而是两个并列的意象,在数量词对仗中有对比,一方面是“一杯”,一方面是“万里”。一杯,一个人喝酒,暗示孤独;万里,即遥远。渲染的仍然是边塞和家乡的空间距离非同寻常。与此相呼应的是地理环境的特点——“千嶂里”(像屏障一样并列的山峰),在崇山峻岭之中。“孤城闭”,“闭”用得多么精炼。为什么要闭?因为“四面边声”(主要是指军中号角之声),突出了“孤城”的氛围,在敌人包围之中。这更衬托出了归家的遥遥无期。
据研究这可能是写实,而不一定是诗人的想象。1038年西夏元昊称帝后,连年侵宋。由于积贫积弱,边防空虚,宋军一败于延州,再败于好水川,三败于定川寨。1040年,范仲淹自越州改任陕西经略副使兼知延州(今陕西延安)。延州当西夏出入关要冲,战后城寨焚掠殆尽,戌兵皆无壁垒,散处城中。此词可能作于知延州时。
应该注意的是,“四面边声连角起”,“边声”,可能典出李陵《答苏武书》:“凉秋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寐,侧耳远听,胡笳互动,牧马悲鸣,吟嘯成群,边声四起。”“边声”应包含许多内涵。本来似乎应该是:“四面边角连声起”,但是,那样一来,第二和第四个字都是仄声,就不是仄厌平平平仄仄了,不协调了。而汉语诗歌的语词顺序,是比较自由的,所以作者作了调整。
第二,这首诗的最动人处,主要不在地理环境的特殊,而是通过这空间距离的悠远,来调动诗人内心深处的感情。这种情感必须是有特点的。但是,一说到秋,就写悲愁,特点可能就被掩没了。不可回避的是“四面边声连角起”具有“悲”的意味,军号都是悲的,“将军白发征夫泪”,悲到连眼泪都写出来了,不是落人悲秋的俗套了吗?没有。原因在于,这里字面上虽然是悲的,但并不完全给读者以凄凉的感觉,而是悲中有壮。壮在哪里呢?壮在心态,壮在志气。虽然外在的景色悲凉,内心却怀着豪情——“燕然未勒归无计”。(燕然:今蒙古境内之杭爱山。勒:刻石记功。东汉窦宪追击北匈奴,出塞三千余里,至燕然山刻石记功而还。)还没为捍卫疆土立下盖世的功勋,就更没有理由回家。家和国,这是一对矛盾,诗人就是处在严酷的国家命运、个人志向和乡愁之间,矛盾不得解脱,才借酒浇愁。浊酒,不是清酒,越发显出乡愁的沉重。这种乡愁,不是一般的忧愁,而是使人失眠的忧愁(“人不寐”)。衬托这种忧愁的,又不是灰暗的背景,而是“羌管悠悠霜满地”,明亮的月色中的高昂的乐曲,这是一种反衬,使这种悲凉有一种明亮的而不是灰暗的感觉:听着异乡异族(“羌管”)的乐曲,看着月光照着的霜华,想到自己虽然年华消逝(“将军白发”),却仍然要坚守在遥远的边陲。
从历史角度找寻其时代特点。这是一首宋人写的军旅词,和唐人的边塞诗属于同一母题。但是,相比起来,没有了唐人豪迈、开朗的英雄主义。只要和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中的“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相比,就可以看得很清楚,唐人写边塞之苦寒,其中有自豪深厚之气,而宋人则心气偏弱。这是因为宋朝在军事上一直比较弱,对于异族往往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宋朝的大诗人即使有时作英雄语,也往往难以摆脱无奈的悲剧感。这可以从“归无计”和“人不寐”中感受到。
范仲掩在边防上是有作为的。他到延州后,选将练卒,招抚流亡,增设城堡,联络诸羌,深为西夏畏惮,称“小范老子腹中有数万甲兵”。故其词慷慨,悲而不惨,悲中有壮,一扫花间派柔靡词风,可视为“苏辛”豪放词的前奏。
欣赏作品主要应从语言中感受,尤其是诗歌,主要应从诗句中感受。如果一味说,英雄语中有无奈之感,当然没有错,但是,要从具体的词句中找到根据,才是真有感受,真有理解。
苏幕遮
范仲淹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这一首和上一首有两个共同点:一,都是写秋天的;二,都是写乡愁的。
唐圭璋先生在《唐宋词简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中说:此首,上片写景,下片抒情。上片,写天连水,水连山,山连芳草;天带碧云,水带寒烟,山带斜阳。自上及下,自近及远,纯是一片空灵境界,即画亦难到。下片,触景生情。“黯乡魂”四句,写在外掩滞之久与思乡之深。“明月”一句陡提,“酒入”两句拍合。“楼高”点明上片之景为楼上所见。酒入肠化泪亦新……足见公之真情流露也。
唐先生的艺术感觉甚好,但是,孤立地谈一首诗很难把真正的特点讲清楚。最好的办法就是和前面一首《渔家傲》比较。
外部景色的地域特点与前面一首相比,有所不同,凭借几个细节,给人鲜明的印象,这里并没有悲凉的感觉,相反,很明媚。上片一开头就强调色彩,“碧云天”,云怎么是碧的?如果贴近客观真实,云应该是白的。其实这是美化,因为在色彩上要和下面的“黄叶地”相对。这样在音节上对称,在色彩上也对称。这两句虽然看起来并不十分起眼,但是,几百年后,在《西厢记》中崔鸾莺送别张生一折里,就被王实甫袭用了。
这里的色彩虽然鲜艳,但并不杂乱,因为它单纯,给人一种明净之感。“秋色连波”,秋天的景色和水波连在一起,一片空灵,如果不是空灵到水一样透明,就不可能和水连成一片。至于“波上寒烟翠”,水波是透明的,而水上的寒烟,其实是水上的雾气,本来应该是蒙胧的,但是,作者用了一个“翠”字,便增加了透明感。碧、黄、翠这样丰富的色彩,不仅不互相干扰,而且在明净这一点上高度统一了起来,构成了意境——不仅雾气蒙胧,而且黄叶的枯败也被透明感同化了。
这明显不是塞外风光,而是东南或者中南地区的景色了。和上一首一样,词中也有山,可是,“山映斜阳”,色彩也还是明亮的。但这里的山,并不像前一首中的山那样,都是屏障一样的重重高峰,相反,可以看到“天接水”,说明这是在平原上,山很小,又不多,没有挡着视线,一望无际,视野开阔。这句写出了平原的特点,而且不是一般的平原,是有河流的。这样开阔的图画所展示的,不仅仅是大自然的风物,而且是作者极目远眺的心胸和情致。和“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连在一起,这么多明净的意象组合起来,完全淹没了前面作为秋天的象征的黄叶引起的联想,几乎没有多少秋天的感觉了。
这仅仅是地域的特点吗?地域的特点一旦得到表现,就不再是客观的,因为这特点是经过作者情感的选择、同化后,转换、生成的。地域特点和作者的心理特点是水乳交融的,实际上是作者心灵特点的反射,这可以从下面一句“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得到证明。“芳草”,不属于“黄叶地”的范畴,不是眼睛能直接看到的。“在斜阳外”,也就是更加遥远的地方,那更是不为黄叶覆盖的地方。关键词语是“无情”。为什么无情?因为芳草在山以外,是故乡,它远远地在斜阳以外,在目力所及之外。芳草不理会我的乡愁,所以无情。芳草的无情,正衬托出诗人的多情。
诗人的情怀和故乡的关系,到了下阕才点明。“黯乡魂,追旅思”,这里用了一个短短的对句,说的是一回事:怀乡。在这以前,用的都是借景的办法,比较含蓄,到了这里,继续借景抒情,当然不是不可以,但是,如果驾驭不好,就可能太单调,也可能停留在景物的层面上,不利于情感深化。所以许多词家到了词的下半阕,就转为直接抒情,把感情直接倾诉出来。想想毛泽东的《沁园春·雪》,为什么前面都写雪景,到了后面却突然大发议论起来呢?一是为避免单调,二是为避免在视觉层次上深入不下去。毛泽东借助直接抒情,从描述雪景上升到评议历史人物,表达自己的雄心壮志。范仲淹用同样的方法,直接把自己对家乡的怀念抒发出来。他强调这种乡思的特点是,在清醒的时候不可排解,只有在做梦的时候才是例外。他甚至希望,夜夜都做好梦。因为“好梦留人”,一个“好”字,说得比较空灵,一个“留”字,暗示无限留恋,反衬出他并不能夜夜好梦,也就是说是他的乡思使他失眠了。这本来和前一首的“人不寐”,说的是一样的意思。但是,“人不寐”把一切都讲出来了,然后再用“将军白发征夫泪”这样的意象来支撑。而这里是用留有余地的办法把失眠暗示了出来。下面一句“明月高楼休独倚”,暗示性更强,为什么不能一个人静静地赏月呢?因为月亮弯弯照九州,光华能超越空间的距离、关山的阻隔,征人却不能和亲人沟通。所以,还不如不要去触动这敏感的联想。“休”字很见功力,是正话反说。字面上是“休”,不要独倚,但又把它写得这么诗意盎然,本为避免惆怅,却又留恋惆怅之美。下面这一句,就更见才情了: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