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双方都很拘谨,她讲一句就断线,我说半句都结巴。后来还是我问起了她家里的情况,这才打开了话匣子。她告诉我,她一直不知道她的阿爸是谁,她是在阿妈的背上长大的。阿妈穷得连顶像样的帐篷都没有,都是住在洞穴里。阿妈只养了一头牦牛和三只羊,每次出牧时都背着她。后来阿妈老得走不动路了,把她托给一个金珠玛米叔叔,她才当上了道班工人;她讲了她一心想当一名纺织女工,要用双手织出足够每个西藏女人穿的漂亮的氆氇;她还讲了她恨死一个农奴主家的管家,那家伙总是死缠着她不放。当然,她讲的最多的还是想坐趟火车到祖国内地去看看……”
女大学生说:“多么纯真的姑娘!”
我继续说:“卓玛一再表示她这一辈子就认定我这个阿哥了,让我不论到了什么地方都要把她带在身边。”
“是呀,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她是需要找一个热乎乎的男人的胸膛做靠山。”
“我紧紧攥着她的手,对她说,阿哥这一辈子不管迟早都会想办法让你感受到人间的温暖,去做你称心如意的事情。”她听了后,问:“迟早?早是什么时候?迟到什么年月?”我无法回答她的问话,只是说,“你等着吧,我相信总会有那么一天。”
女大学生沉思了片刻,说:“后来呢?”
我感叹地说:后来发生的事情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我相信你也是不会想到的。
她问:“难道你和卓玛的交往发生了什么节外生枝的事情吗?”
我说:正是这样。还是那几片玉米窝窝头片引起的风波。有人给领导反映我和藏北草原一个牧主的女儿谈恋爱,还说我把连队的粮食偷出来送给了那个牧主。你应该听清了吧,这里面起码有三错。我和道班女工卓玛只是刚开始交往,严格说来还没有走到恋爱的那一步,这是一错;这里更不存在牧主的问题,卓玛的家族是世代贫苦牧民,这是二错;我什么时候偷过连队的粮食?几片玉米窝窝头是我自己省下来的,那时候吃饭都定量。这是三错。你知道,那个年代,一个当兵的和牧主的女儿恋爱,那是犯了天大的不可饶恕的罪责。我一次又一次给领导解释,说明事情的真相。
但是没人相信。我的助手昝义成也主动站出来作证,再三说明我和卓玛的关系是清白的,别人反映的情况不但有很大出入。他怎么作证也没人听,最后连队还是做了决定:停止我驾驶三个月,把我留在驻地写检查,反省。
我真不知道这个检查怎么写,整日坐在屋里犯愁。就在这当儿,又发生了一件我没有想到的事情。这件事使我们这些终年在青藏线上跑车并在十姐妹道班房闻过女孩身上那种特有气味的司机们终生难忘。那场突然而降的暴风雪只是在一瞬间就把整个冈底斯山变成了无边无际的雪海,出人意料的事情就在这时候发生。
一场百年不遇的雪崩把山中千年不化的积雪与冰川全部折腾起来,蹦蹿起数十丈高,然后又重重地如山一般摔落在地上,十姐妹道班被结结实实地埋在了万丈深的雪海里。穿过冈底斯山的那段青藏公路断了,正在路上行驶的数十辆汽车也被雪崩卷得无影无踪了。据说,当时有个正在开车的汽车兵在雪崩的刹那间,撂下方向盘去救受难的十姐妹,具体地说,他是去救卓玛的。结果,他不但没有救出别人,自己也没有出来……
她打断我的话:我想让你告诉我救卓玛的那个汽车兵的名字。
我摇摇头。
她紧紧追问不放过:“不,我一定要知道那个汽车兵是谁。”
我瞒不过她了,再说也没有必要瞒她。便坦言相告:他就是我的助手昝义成。我被停止驾驶以后,他晋升为驾驶员,仍然驾驶我开过的那台车。冈底斯山发生雪崩的时候,他正好行驶在山中。
在最危险的时刻他想到的是卓玛,便快速开车向十姐妹道班飞驰而去。
“昝义成的最终结果呢?”
“由于他并没有走到发生雪崩的中心地段,被雪埋得浅,三天后就被军民们把他和车一起从雪里刨了出来。好在他受伤并不重,只是饿得浑身没一点力气了。半个月后身体就完全恢复了过来。”
我的思绪沉人遥远的往事回忆中,久久地才拔了出来。我伤感地对她说:“每想起那次雪崩,我的心就像刀尖戳一样发疼,十姐妹怎么会遇到这样的不测之祸,那个想坐趟火车到内地去看看的卓玛妹妹她再也不会絮絮叨叨地跟我讲她的心愿了。”
女大学生低头想着心事。从来不抽烟的我,这时顺手摸起窗台不知谁丢下的一根烟,捏来捏去地搓揉着,直至把它变成细末,在地上落了一层。后来,她终于打破沉默,问了我一句:
“我还没有听到故事的结尾呢?”
我说,一年后,雪化冰消,已经坍塌架了的道班房露出了房角,人们扒开残留的冰团雪块和砖瓦、屋梁,看到了十具冻得硬邦邦的尸体。由于冰冻,尸体上虽然伤痕累累,却没有腐烂,奇怪的是她们的脸一个个完好无损,双目微闭,好像睡着了一般。战士们抱着十姐妹的尸体号哭不止,那哭声就是站在冈底斯山之外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能听得见。我专程从格尔木赶到冈底斯山与十姐妹做最后一次的告别,我特地带着那包糌粑,还是用那块花头巾包着。我很容易地就找到了卓玛,她的一双眼睛睁得圆圆的好像要对谁说什么,又好像要把这个世界看个够才肯坦然地离去。我跪在卓玛的身边,声嘶力竭地喊“阿妹”哭着,战友们站在一旁跟着我一起哭。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她那紧紧攥着的手掰开,将那包糌粑还给了她。我说:“阿妹,你要走远路,用得着这些干粮。你要一路多保重,千万千万不要太亏待自己,那糌粑是我送给你的,你要是不吃,我活在世上也觉得无味。”
女大学生问:“你还没有讲对你的停职检查呢,后来做了什么结论?”
“什么结论也没有,三个月后让我继续当驾驶员。我开着车跑了一趟拉萨,经过冈底斯山的时候,浑身发瘫,双腿颤抖,车子怎么也走不动了。我只得停下车,跪在路边大哭一场,当时发生雪崩后才四个月,十姐妹道班仍然压在雪层下。那趟任务执行完回到格尔木后,我就要求复员,在原地找了个工作落户了。我觉得我这一生,生为高原人,死为高原鬼,是离不开青藏高原的!”
她问:“今天的冈底斯山兵站是什么时间建立起来的?”
“那座道班房在雪崩中消失没有一年,就在原址上建起了兵站。”
“为什么偏偏在十姐妹遭难的地方建兵站,是有意安排,还是巧合?”
“我不知道这里面的原由,反正我们这些与十姐妹有过交往并深深地热爱她们的汽车兵对于这个兵站站址的选定是十分满意的。每次投宿在兵站仿佛就像见到了十姐妹,但是也增加了一分揪心的怀念,毕竟她们永远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对于我来说,对卓玛的追思和怀念就更强烈了。我很后悔,在她活着的时候,我没有更多更周到地关怀这位小阿妹,这是我终生都要谴责自己的。我一点儿也不在乎别人去说什么,只要自己心底洁净就行。”
“我完全同意你有这种难得的思考。”
“还是在建兵站之前,我们一伙汽车兵在冈底斯山给十姐妹修起了一个合葬墓。墓与兵站相隔顶多有五百米,因为墓修在山坡上,远远看去,那墓堆和兵站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它像兵站的嘹望台,或者说兵站的那些房子是它派生出来的建筑群。合葬墓是山石铺底、黑黏土垒起来的。为什么要用黑黏土?因为这种土质里网结着密密麻麻的草根,俗称钢筋水泥,据说百年千年都不会零散。那是我们汽车兵专门从近百里的纳木错湖畔运来的。”
合葬墓很大吗?她问。
最初并不大,也就两三个普通坟包那么大吧。后来,汽车兵们在执行完运输任务回空时,总要顺便捎一车黑黏土添在坟堆上。这样,今日运一车,明日运一车,你拉一车,他拉一车,慢慢地坟堆越来越大,竟然变得像一座小山了。
她说:它是一座山,真正的山!
我深深感慨地说:我们想给十姐妹坟头上撑起一片绿阴的愿望,在建坟之初就有了。但是,由于这里的气候酷寒、缺氧、土质瘠薄等原因,这个愿望一直未能实现。直到五年前,我重返西藏时从西宁带来的那盆对红在这里落地生根,冈底斯山才有了这片花簇。
可惜的是,卓玛和她的姐妹们是看不到这美丽壮观的花景了。
她忙摇摇头,说:不,合葬墓上的那些鲜花,正是十姐妹的化身,它们是有灵魂的,时时刻刻在向世界诉说那个雪崩之夜人们无法了解到的故事。
我告诉她:当地的牧民都说,坟墓上的这些鲜花是永生永世都开不败的,总有一天都会长成不老的蓬勃的花树!
……
我们的交谈到此为止。
女大学生呆呆地望着窗外。夜色很浓,冈底斯山是一片望不透的黑洞洞的深海。
突然,她对我说:走,陪我去看看她们。
我知道她指的是长眠在山中的十姐妹,便说,天太黑,你什么也看不见。再说,坟头的花这时也被战士们搬走了。
不,我就是要现在去看她们。
我拗不过她,便带着她来到了坟前。天黑,夜静。她脱下自己的那件大衣,轻轻地盖在姐妹的坟上。她说,山里太冷了,要给她们加件衣服。
冷风从我的衣摆下钻进去,飕飕地刺着我周身的皮肉。我脱下那件从格尔木借来的军大衣,轻轻地披在女大学生的身上。
她又脱下军大衣,盖在了坟头上,说:卓玛年龄最小,经不住这寒夜的袭身,给她盖上吧!
这时,我仰头一望,夜空飘起了雪花,很大的雪。其实,我和她从兵站出来时就下着雪,我为什么没有发现呢?我突然留恋起这个世界了,我真想大声对宇宙说一句:冈底斯山,你永远都不会沉陷,因为你是西藏十个美丽的姑娘用身躯支撑着的。
她静立坟前,指着坟头说:姐妹们是你的知音,也是我的知音。
我们不能成了断弦的琴。你我,还有她们,咱们拉起手,一起进西藏,出西藏,走中国,生生死死在一起。
我抬头看看远处的山,突然觉得山巅的积雪很肤浅。因为它没有扎下根基。
春天挂在山垭,寒风过后成为一种凝固……
朋友蔡如释重负似的终于讲完了他的故事。之后,他长叹一声,对我说:
“在漫长的岁月中,我护住狂乱的心跳,把自己作为常人的感情关之门外。我在无望地等待,但是却没有勇气公开。现在,我把一切都讲给你听了。我当然是经过思考才这样做的,只有一个要求,你可以写一篇作品,只是不要公开我的名字。”
说毕,他握着我的手,无语。
朋友走了,我的手上还留着余温。
这夜,我就在灯下展开稿纸开始写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