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停委婉地以人性的理想追求表达她对时代的抗议。尽管她的诗带有浓重的古典情调,但她的思考却是充分现代的。她是新诗潮最早的一位诗人,也是受到传统诗潮滋养最多的一位诗人。如同沟或桥,舒婷的诗体现诗的时代分野。把诗从外部世界的随意泛滥凝聚到人的情感风景的核心,舒婷是一个开始。
舒婷的诗体现了浪漫情调的极致。她把当代中国人理想失落后的感伤心境表现得非常充分。因为企望与追求的不能如愿,舒停创造了美丽的忧伤。她的声音代表了黑夜刚刚过去,曙光悄悄来临的蜕变期中国人复杂的心理和情绪。
中国新诗潮断然拒绝诗的服膺于现代迷信的矫情,它无声地倡导驱逐轻浮的欢乐昂扬之后的沉郁诗风。因为失落而使它充满悲凉,因为反思历史而使它满含苦痛,于是它被误读为迷惘的一代。其实,新诗潮代表的是黑暗中寻求光明的具有使命感的一代,只不过,这种寻求因艰难困苦而拥有超乎平常的沉重。梁小斌(1955)的《雪白的墙》和《中国,我的钥匙丟了》正是因此而成为最能代表一代人生发于特殊年代复杂情怀的诗篇。《雪白的墙》是幼小心灵对于肮脏年代的追悔,表达了晴空下纯洁的信念。《中国,我的钥匙丢了》的主题则是对于无可名状的失落感的追寻:夹在书页里的三叶草,作为爱情信号的海涅诗集,童年的记忆和青春的约会等等都曾是昨日世界里的彩虹,但是——
这美好的一切都无法办到,/中国,我的钥匙丟了。/……/太阳啊,/你看见我的钥匙了吗?/愿你的光芒/为它热烈地照耀。/我在这广大的田野上行走,/我沿着心灵的足迹寻找,/那一切丢失了的,/我都在认真思考。
梁小斌在他的诗中把动乱年代个人的遭遇提升为一种普遍的主题,个人经验和特定的时代氛围有完美的结合。读他的诗感受到浓重的忧患,但又有坚定而执著的追寻。梁小斌和他的同代人一样,认为诗人的宗旨在于改善人性。对生活的热爱使他最后能够驱走那笼罩诗中的昔日阴霾。像梁小斌这样以诗楔入历史和现实的,还有骆耕野、王家新、徐敬亚、王小妮、吕贵品、许德民等。创作群体大多为有过上山下乡经历的77、78级大学生,他们在80年代初中期的创作得益于朦胧诗创作的滋养,又在新的时代有着对现实和历史的不乏青春气息的现代思考。
路耕野以《不满》一诗引起注意,他的《沉船》、《沸泉》、《车过秦岭》均体现出热烈的反思历史的精神。王家新的创作也始于80年代,但他的力作则以出访欧陆之后的居多。
在80年代,新诗潮的崛起伴随着无尽的纠缠、谴责或批判的风景,终究未能摇撼坚定的艺术实践。事实证实了北岛的预言:也许全部困难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而时间总是公正的。新诗潮弭平了新诗史上的最大的一次断裂,它使五四开始的新诗传统得到接续和延伸;它结束了长期以来新诗向着古典的脱化,有效地修复和推进业已中断的新诗现代化进程;它结束了新诗思想艺术的大一统的窒息,以开放的姿态面对世界,由此开始了艺术多元发展的运行。新诗潮结束了新诗的暗夜,以富有活力的实践撒下了新时期诗歌的第一线的曙光。
艺术一旦拨离意识形态的粘涩,它便会生发出向前推进的动力。新诗潮恢复了中国诗歌的生机,它造出了一代诗歌的辉煌,由此也宣告了艺术的极限。魔瓶的开启使魔怪不再受约束,它也促成了反对自身的力量。80年代中期,迅速发展的新诗潮登上了峰巅,由此也爆发了一场声势浩大而又迅猛的诗的哗变。
被称为新生代或第三代的诗人,他们接受了新诗潮的启蒙和滋养,但又以反叛的态度扬弃和批判前行者所已达到的目标。由于新生代和新诗潮在反对诗的陷于大统的艺术桎梏上持同样立场,也由于新生代是在新诗潮影响下形成并起步,它们在艺术构成上与传统诗相比更具亲缘色彩,故被概括为后新诗潮。
后诗新潮最后消解了诗的群体代言性质,它以更为个人化的姿态,仅仅以个体的方式面对世界。后新诗潮宣称它们拒绝新诗潮的社会使命感,宣称它们不代表社会、甚至不代表一代人,而只是他们自己。他们不愿使诗有更多的社会历史以及意义的承载,愿意恢复诗的平常状态。最典型的是韩东的《有关大雁塔》——
有关大雁塔/我们又能知道些什么/我们爬上去/看看四周的风景/然后再下来。
这首诗几乎就是计对着杨炼的《大雁塔》做另一种文章,在杨炼那里精心构筑的智力的空间,它的立体的历史内涵被平面化了。韩东几乎消解了杨炼赋予大雁塔的所有意义。
平常状态、平常心和平常话语,后新诗潮标举平民化的旗帜以反抗新诗潮在内容和艺术上的贵族的倾向。首先,它们因为消解意义而导向拒绝崇高。它们把大量的平凡甚至平庸引入诗中,用世俗的琐屑以替代新诗潮的崇高严峻。这方面的典型作品如王小龙的《外科病房》、蓝色的《圣诞节》、于坚的《尚义街六号》、李亚伟的《中文系》等,调佩和戏塘成为风尚。后新诗潮把诗从庄严肃穆的殿堂拉到了平民的日常生活,使诗去掉高不可攀的神圣而更为世俗化。
新生代诗人表现了对于艺术精致的嫌恶,他们认为新诗潮在艺术上的贵族倾向就是对于意象的刻意追求。新生代诗人放弃意象的营构,他们更愿意以日常口语人诗。他们甚至嘲笑:意象!真让人讨厌,那些混乱的,可以无限罗列下去的意象,仅仅是为了证实一句话甚至是废话。
由新生代对于新诗潮的全面反抗,爆发了80年代中期诗的又一次震撼。由《深圳青年报》和安傲《诗歌报》策划推出的《中国诗坛1986现代诗群体大展》是促成后新诗潮大声势的一个重大举措。1986年9月30日《深圳青年报》发表消息称:
朦胧诗髙峰之后的新诗,又在酝酿和已经浮荡起又一次新的艺术诘难。诗毫无犹豫地走向民间,走向青年。作为整个艺术家敏感的触角,数年来,它曾领众艺术之先,高扬并饮弹。目前,后崛起的诗流,仍是整个辽阔国土探索艺术的第一只公鸡。
从这段话可以看出,两报此番运作是有感于朦胧诗之后诗业已产生新的嬗变而引动的。
徐敬亚最早对后新诗潮初显的实质作了阐释:崇高和庄严必须用非崇高和非庄严来否定反英雄和反意象就成为后崛起诗群的两大标志。大动乱后,中国人的真实生存、日常琐事、鸡毛蒜皮、七情六欲四处流淌了——应该说,反英雄化是对包括英雄(人造上帝)在内的上帝体系的反动,是现代人自尊自重平民意识的上升,是把兴奋矛头最后指向人本身的一种必然结果。贵族和英雄气息渐次消褪,代替它们的是冷态的生命体验。这使朦胧诗中疙疙瘩瘩的、饱含深刻的意象群纷纷溶化。语言被诗人高度亲近、高度敌对。反意象的结果,是诗又一次打破了缠足……对于新诗自身来说是更进一步靠近并发展了现代汉语。
后新诗潮改变了由《今天》开始的诗的使命承诺的单一流向,它打乱了新诗潮创造的诗的新秩序,它使中国现代诗陷人了空前的有意的混乱之中。在80年代,新权威的确立取代了旧权威的统治,如今则是无权威对于新权威的否定。失去主流的河水开始向四方流溢,它们行止无序,率性而为,甚至截然相反的现象共生共处。例如在后新诗潮中,向着东方古典传统靠近的汉诗潮流,以及向着后现代主义靠近的非非诗派、他们诗派、莽汉诗派等潮流的各自独立发展便是极动人的景观。
这一场美丽的混乱,是自有新诗历史以来最散漫、也最放纵的一次充满游戏精神的诗性智慧的大展示。新诗线性发展的历史中断了,多向度和多层面的开展成为当代新诗的常态:走向历史和走向文化,走向个人和走向内心,走向麦地和走向生命,显现出从来未有的驳杂和繁富。一批卓有成就的女性诗人,更是破天荒地(指中国女性诗歌)大规模地把诗引向了女性的生命体验,在那里,她们从女性的视点和触觉开启了一片神秘的天空。翟永明的《女人》组诗二十首和《黑房间》、伊蕾的《独身女人的卧室》组诗十四首、唐亚平的《黑色沙漠》组诗十一首和《死亡表演》都是女性诗的杰作。
和平岁月和开放社会为女性才情的施展提供了充裕的条件,80年代中后期中国现代女性诗的繁荣创造了中国诗史空前的辉煌。它的代表诗人除上述提到的,还有陆忆敏、张真、海男、张烨、小君、林雪、虹影、赵琼、林河、童蔚等一个长长的名单。
朦胧诗高潮之后,在无节制的非崇高化的浸漫之中,学院诗人的中坚一直固守着纯诗的髙地。北京高校、特别是北京大学校园诗人的坚持尤为引人注目。以西川、海子、骆一禾、戈麦为代表的北京大学的一群,他们通过自办刊物和发表诗作,表达他们作为学院诗人特有的视点和关怀。1988年《倾向》创刊,编者在《(倾向)的倾向》中否定了当时流行的议论:写作并不是语言之下的动作,纯感官的行为、宣泄或作为生活方式的无聊之举,从情绪感受直抵语言并且到语言为止的倒退,写作也不是从语言到语言的实验。为此他们郑重宣告:
写作是在语言之上的,是对语言的升华,是关于灵魂的历险。……诗人通过写作,所要寻找和发现的是最高虚构之上的真实、光明朗照的无限之境,是绝对的善,而这正是《倾向》的乌托邦,精神的乌托邦。
《倾向》特别强调他们对诗人写作的这种认识,基于诗人理想主义信念和应当得到倡导的知识分子精神的体认。校园诗人重申他们对秩序的原则的重视,认为秩序是对于艺术自觉的归纳,它首先是对于自由的节制。校园诗人显然已经预感到漫无节制可能对纯诗的建设构成危害。
1988年12月24日晚七时,由北大五四文学社和圆明园诗社在燕园联合举办黑洞诗歌朗诵演唱会,会上散发了由邢天执笔的《新浪漫主义宣言》:我们宣告:诗是建设性的,是建立在语言基础之上的有序的文字体系,它直接对人类灵魂进行干预。我们鼓励用最简单的文字处理最广泛的内容,竭力接近人类内心的真实,强调诗歌的主题性、激情和对生命的赞颂。这宣言与《(倾向)的倾向》互为呼应。在诗歌创作中大体表现出新理想主义或新浪漫主义追求倾向的青年诗人,还有陈东东、孟浪、肖开愚、柏桦、欧阳江河等。遗憾的是,这种关于理想精神的呼吁和追求被突如其来的有关死亡的事件打断了。
1989年3月14日凌晨3点,来自北京大学的诗人海子写了他一生中可能是最后的一首诗《春天,十个海子》:
在春天,野蛮而悲伤的海子/就剩下这一个,最后一个/这是一个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天空,倾心死亡/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那里谷物高高堆起,遮住了窗户/它们一半用于一家六口的嘴,吃和胃/—半用于谷业,他们自己繁殖/大风从东吹到西,从北刮向南,无视黑夜和黎明/你可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
悲哀而断续的思路,破碎的意象,不连贯的臆语,仿佛预示了某种幻灭。这诗句带来了不祥的惊恐。1989年3月26日是一个普通的日子。这一天,当太阳越过山海关古老的城墙,在天下第一关苍劲的大字上投下了一道阴影,向着茫茫渤海坠落的时节,海子,这位在世上刚刚度过25年的诗人,在山海关与龙家营之间的一段慢车道上卧轨自杀。他的诗友骆一禾夜以继日地整理他的遗稿,其中包括200余万字的文学作品,以及仅有的3篇日记。
骆一禾因海子的死亡深为悲伤,加以窗外令人哀感的风浪的袭击,他心力交瘁以至不起。1989年5月14日,骆一禾脑溢血猝倒于地。他昏睡了18天,于1989年5月31日在天坛医院去世。他的绝笔是写于5月13日的《海子生涯》。1989年6月10日,骆一禾的遗体在八宝山火化,他的亲人、老师和朋友含恨为他送别。中国新诗潮的理想主义选择死亡做它的结语。而中国现代诗史的最新一页,也将以死亡作它的开篇。
1995年4月5日风沙迷漫中,完稿于北京畅春园
(原载《诗探索》1995年第2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