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代学者自选文库:谢冕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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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20世纪中国新诗(1978—1989)(3)

五四运动标志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始。这一时代必将确立每个人生存的意义,并进一步加深人们对自由精神的理解;我们文明古国的现代更新,也必将重新确立中华民族在世界民族中的地位。我们的文学艺术,则必须反映出这一深刻的本质来。

今天,当人们重新抬起眼晴的时候,不再仅仅用一种纵的眼光停留在几千年的文化遗产上,而开始用一种横的眼光来环视周围的地平线了。只有这样,才能使我们真正地了解自己的价值,从而避免可笑的妄自尊大或可悲的自暴自弃。

我们的今天,植根于过去古老的沃土里,植根于为之而生、为之而死的信念中。过去的已经过去,未来尚且遥远,对于我们这代人来讲,今天,只有今天!

这篇宣告包括了如下几层意思:继续五四开始的时代追求,促进古老文明的现代更新;环视和面对周围世界的横的眼光的确立;植根历史传统而紧紧把握今天的现实。这些意思表达的核心问题则是:诗的现代性。

《今天》的短暂奋斗所生发的深远影响,在于接续中国新诗自五四开始的现代更新的历史,以现代主义为参照,在新诗发展基础上致力于对陈旧而僵硬的艺术模式予以革新。它首先冲击的是艺术表现缺乏生命力的苍白程式。应用意象化的手段,通过大量的隐喻和暗示,意在改变原先的单调平庸而造成了意义和情绪的多层面显示,因而加强和扩展新诗的艺术表现力和内涵丰富性。

中国的读者和一些批评家因为长期接触的是50年代以迄于今的诗歌模式,所以很难或未能把握这些诗歌的朦胧意象造出的崭新世界,加上一些艺术保守势力的支持,于是有了关于朦耽诗的诗论和批判。有感于新诗长期变异的悲剧,也由于以《今天》为代表的新诗潮激发的生机,有影响的诗评家支持了开辟新道路的试验和实践。从1980年起,先后有三篇以崛起命篇的评论从不同层面肯定了新诗潮的合理性及其可能带给当代诗巨大而深远的影响,这就是谢晃的《在新的崛起面前》,孙绍振的《新的美学原则的嵋起》,以及徐敬亚的《崛起的诗群》。这些评论后来被概括为三崛起。

新诗潮是中国社会发展的一个特殊时代的产物,它以长达十年的文革动乱为背景,它的诗情凝聚着对于当代社会灾难的严峻反思和批判精神。但作为艺术潮流,它更是对于中国新诗自50年代以来逐渐形成的艺术一体化的反动,它的出现宣告了受限定的艺术规范的被冲破。

新诗潮最重要的诗人是北岛0949:),他著有《太阳城札记》、《北岛诗选》、《旧雪》等。北岛以怀疑精神构成他的严峻深逮的风格。他以旧时代和日诗的挑战者的姿态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他的具有经典意义的作品是《回答》。《回答》展现了悲愤之极的冷峻,它以坚定的口吻表达了对暴力世界的怀疑。诗中那种不妥协的决绝,面对着希望的被无情扼制,他看到镀金的天空中,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这诗句意在揭示:虚假的辉煌乃是以死亡为代价。北岛此诗以当时让人震惊的警句开头: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这是对这个受扭曲并被异化时代的精缩的浮雕。在盛行一览无余的叙写的风气下,这里展现的无视惯例的概括,有着鲜明的艺术反抗性。

北岛被诗意地比喻为北方的孤岛,这是由他的作品所宣示的悲剧色彩而言。在早期的《太阳城札记》中,到处是这样一些軟斜和残破的意象:飘/撕碎的纸屑(《自由》);红波浪/浸透孤独的桨(《青春》)那支老枪抽枝、发芽/成了残废者的拐杖(《和平》)。北岛所有的诗句似乎都在叙述一个共同的主题——《冷酷的希望》:被打碎的花瓶、吁呼的芦苇、凝固的波涛,诗人总是随时感到希望幻灭的沉重。

但绝望与这位抗争的诗人无涉。这是一座退潮中上升的岛屿,它的目光随时都在寻找通往彼岸的帆影。他的忧郁是寻找帆影的优郁,他的怀疑是冰川纪重临的怀疑。他的最重要的品质是迷途中坚定的前行,以及面对黑暗宣判的勇敢而不妥协的我不相信的回答。

北岛是对动乱历史进行反思最彻底的一位诗人,他的艺术实践开启了新诗潮艺术变革的灵智。他以充分个性化的艺术形象概括了他所经历的特殊时代,他于是成为这时代最重要的一位诗人。诗人应该通过作品建立一个自己的世界,这是一个真诚而独特的世界,正直的世界,正义和人性的世界,可以说,他通过他所倾心的意象的组接和叠加,撞击和转换,通过他所谓的超越时空的蒙太奇的剪接,已成功地将这个理想的艺术世界呈现在读者面前。和北岛同一时代的诗人共同创造了中国新诗最新的一页辉煌,他们作为先行者的名字不会被历史忘记,其中如依群、根子、方含、田晓青等。

新诗潮的代表诗人中,和北岛风格最接近的是芒克(1951他著有《芒克诗选》、《阳光中的向日癸》等。芒克的《天空》和北岛的《太阳城札记》像是姐妹篇,有异曲同工之妙。太阳升起来

天空血淋淋的

犹如一块盾牌

这和当日流行的红太阳相比,它的不拘一格的着色和形容,展现了充分独立的艺术品格。芒克独特的个人话语使他的诗充满让人惊异的新鲜气象:太阳像那树上的苹果。

我将和所有的马车一道

把太阳拉进麦田。

读芒克的诗似乎能摸到泥土的温馨,有一种亲近感。他的富有生命力的意象,驱赶着特异时代让人惊悚的悲苦。他的诗有一种如他的为人那般的洒脱,巨大的抗力只是在不经意间得到展现。林莽也是这样的一位诗人,他著有诗集《林莽的诗》,他和芒克一样,受到白洋淀的最初的洗礼。在《海明威,我的海明威》一诗中,他宣告我不是迷惘的一代,他的诗展现一代人沉郁中的坚定:

英雄再一次死去

留下一片纸,一支笔

和一颗不允许失败的心。

多多著有诗集《行礼:诗三十八首》、《里程》等,也是一位持更为极端的个人话语立场的诗人。具体的感情经历在他的诗中有着更为超脱的提炼。早期的《无题》,一个阶级的血流尽了/一个阶级的箭手仍在发射,大体还能看到时代的曲影,与北岛的诗有着相近的隐喻。80年代的创作如《鍔鱼市场》则以更为特异的意象表达着内心的紧张。严力在《今天》中既写诗又作画,著有诗集《多面镜旋转体》等。他的诗风近似多多,意象独特,更为抽象,时代的影子和个人的经验更多地转化为遥远的象征。他善于抓住事物原始机制和彼此呼应的玄机,他会在那个髙度和广度思考生命。并且用生命去实现思考中的一切。严力坚持在美国主编和出版《一行》诗刊多年,为中国现代诗在海外的传播作出积极的贡献。

杨炼和江河以史诗的追求起步,他们在推进现代诗的内涵方面作出有益的贡献。杨炼(1955)著有诗集《荒魂》、《面具与鳄鱼》。杨炼最早的创作寄托着明显的使命意识,一组以动词为题名的诗体现了积极入世的浪漫激情。我的诗不是缓缓的溪水/载着丁香花影在春日下叮咚/而是火山,不断喷射出血色的赞美/与石头的诅咒(《我的诗》),他的诗引起广泛关注并形成独立的风格,是在《敦煌》组诗的长诗《诺日朗》创作之后,他由社会的关怀转向更深广的史诗的追寻。他的诗生长于与浪漫主义决裂的创口之上。野性、凌厉的原始生命流涌与文化意识的觉悟彼此制约和平衡。他把这两极之间的张力场变成了一座巨大的语言实验场,一座智力和狂想的精神迷宫。

江河著有诗集《从这里开始》、《太阳和他的反光》等。江河以《祖国啊,祖国》、《纪念碑》、《星星变奏曲》等成为新诗潮的代表诗人。江河早期的创作充盈悲怆的理想精神。如果大地每个角落都充满了光明/谁还需要星星,谁还会/在夜里凝望/寻求遥远的安慰(《星星变奏曲》),这诗句典型地传达了当代人寻求和祈愿的情怀。此后,江河以组诗《太阳和他的反光》的写法,迅速转向现代史诗的试验。随后的江河重视对传统的现代改造,重视对古典精神的综合融和,他在诗中开始追求静穆和谐的境界。这种过早地关于完熟圆润之美的追求,当然减弱了江河早期的先锋性。这说明,在中国古老文化的诱惑下,坚持锐气的批判精神和先锋立场是相当困难的。

顾城(1956—1993)著有诗集《黑眼睛》、《海篮》、《墓床》(由友人编辑整理)等。这是一位生前和死后都被广泛议论的诗人。顾城作为瞭脉诗的代表诗人,以他的两行诗《一代人》获得普遍的关注: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顾城以简洁的意象,表达这一代人的处境和心愿。他们是黑夜中成长而且由黑夜赋予一双黑色的眼睛的一代人,尽管他们一切均与黑色相关,但并未因此在暗黑中泯灭和沉沦;处身苦难而并不放弃追求光明,《一代人》体现了他们不无悲壮的投入精神。

从最初的写作开始,顾城便展示了他的独特的风格。《远和近》、《弧线》均被读者目为不易解读并与现实生活距离遥远的诗篇。这样的诗着重传达抽象的感觉,当人与人的关系变得冷漠,它们特定的时代色彩便得到了突现。你看我时很远义你看云时很近,这种隔膜的揭示便不能不具有特殊的

顾城被称为童话诗人,这是由于他始终自视为孩子并以孩子的眼光看世界。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希望有一片属于天空的羽毛和树叶/一个淡绿的夜晚和苹果,他用天真的声音这样自述,但事实上顾城纯真的诗与他复杂的内心有着巨大的矛盾,这是一枚铜币的两面。他希望保持童真以抗拒邪恶,这种希望带有极大的虚幻性和表演性。顾城用心造的童话世界企图抗拒现实的严酷并遮蔽内心的浑浊,最后,他在不能实现的幻想中以恶毒的方式毁灭他人也毁灭自己。他幻想成为一个兼有天真童趣和恶毒智慧的精灵,结果就真的变成了这样的精灵。但不论人们对他悲剧的人生结局如何诡病,他的简洁而充满神秘的诗风是他对新诗潮无可替代的贡献。

生发于《今天》的新诗潮事实上只是一种诗歌流向的集结,它并不是一个统一的艺术流派。新诗潮本身就是一个众声喧哗的群体,也许只有如下一点是它们共同的支点,那就是对于旧时代的反思和批判,以及对已成颓势的传统艺术规范的反抗和革新。新诗潮用以批判社会动乱和残酷时代的武器,是受到凌辱和遗弃的人性精神。在对社会层面的动乱和残暴的谴责之中突出它的非人性的罪恶;对于人性复归的呼吁与诗人主体意识的树立和增强互为表里。一个时期中关于朦胧诗中自我形象和诗人独立的精神世界的强调,正是由于上述内在精神的引发。新诗潮的这种基调的确立,影响并充实了这些新时期的内涵。

舒婷1;1952进入人们的视野,正是由于上述精神在她的创作中有突出的体现所致。这位生活在南方滨海城市厦门的女性,以遥远的共同艺术追求的感应而加人了诞生在北京的《今天》诗群,并且成为其中产生了深刻影响的代表诗人。舒婷著有诗集《双桅船》、《会唱歌的鸾尾花》、《始祖鸟》,她还写散文。

舒停最早引起人们注视的是她的《致橡树》。自由无羁的心态,优美典雅略带忧愁的诗情、卓然自立的女性形象和爱情观,在长久受到坚冰封固的诗界,不啻是吹来了一股清新的风。舒停作为北岛的同代人,她的诗同样布满了那时代的阴云。但她并不直接面对它。舒婷更多地从青年女性的立场出发为恢复同情和爱心,以及对于人的自尊和理应拥有权力而歌吟。她在《人啊,理解我吧》中说,我愿意尽可能地用诗来表现我对人的一种关切,我相信:人和人是能够互相理解的,因为通往心灵的道路总可以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