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代学者自选文库:谢冕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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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一颗星亮在天边——纪念穆旦(1)

每一个诗的季节里都有它的时尚和流俗,做一个既能传达那时代的脉搏,而又能卓然自立地发出自己声音的诗人是困难的。惯性力图裹胁所有的诗人用一种方式和共同的姿态发言,这对天才便意味着伤害;而天才一旦试图反抗那秩序,悲剧几乎毫无例外地便要产生。

本世纪中叶是中国新诗形势严峻的时代。绵延不断的战争和社会动荡催使诗歌为契合现实需要而忽略甚而放逐抒情。民族的和群体的利益使个性变得微不足道。诗人的独特性追求与大时代的一致性召唤不由自主地构成了不可调和的反差,在这样的氛围里诗人的坚持可能意味着苦难。

对于此一时期从事创作的诗人,他们始终面对着难以摆脱的双重的压力,社会的和艺术的。国运的艰危要求并导引着诗歌对它的关注,其合理性当然无可置疑。但当时,缺少节制的直接宣泄已成约定的模式,采取别一方式而达于同一目标的艺术行为便自然地具有了反叛的性质。与此同时,艺术走向民间的呼声日隆,在此一倡导的背后,则有着近于浮表的形式上的同一化要求。这意味着诗人的责任不仅仅在于表现民众,而且应当采取民众熟悉的和乐于接受的方式。这一切理所当然地将诗推向一体化的极限。

我们此刻谈论的穆且,便出现在上述那特殊的背景之中。时代孕育并创造了天才,但时代在创造天才的同时也开始了对他的扼杀。因此,如何忠实于他的时代并勇敢地坚持自有的艺术方式,便成为对诗人品格独立性的严重的考验。因为他敏感于四方的风景,并以他特别的坚定体现诗歌的自由,穆旦于是无愧地成为一面飘扬的《旗》:

是大家的心,可是比大家聪明,

带着清晨来,随黑夜而受苦,

你最会说出自由的欢欣。

在长长的岁月里,穆旦一直是一个被忽略的题目。他曾经闪光,但偏见和积习遮蔽了他的光芒。其实他是热情的晨光的礼赞者,而粗暴的力量却把他视为黑夜的同谋。像穆旦这样在不长的一生中留下可纪念的甚至值得自豪的足迹的诗人不会很多―学生时代徒步跨越湘、黔、滇三省,全程3500华里,沿途随读随斯读完一部英汉辞典,最后到达昆明西南联大;二十五岁以中国远征军一个成员的身份参加滇缅前线的抗日战争,经历了严重的生死考验;1952年欣慰于新中国的成立,穆旦、周与良夫妇在获得美国学位之后谢绝台湾和印度的聘请毅然囬归祖国——何况他还有足够的诗篇呈现着作为中国知识分子对于祖国和民众的赤诚。但是,仅仅是由于他对诗的品格的坚守,仅仅由于他的诗歌见解的独特性,以及穆旦自有的表达方式,厄运一直伴随着他。穆旦自50年代以来频受打击,直至遽然谢世。他的诗歌创作所拥有的创造性,他至少在英文和俄文方面的精湛的修养和实力,作为诗人和翻译家,他都是来不及展示,或者说是不被许可展示的天才。彗星尚且燃烧,而后消失,穆旦不是,他是一颗始终被乌云遮蔽的星辰。我们只是从那浓云缝隙中偶露的光莹,便感受到了他的矿远的辉煌。

中国新诗自它诞生之日起,便确立了实现中国古老诗歌的现代更新的目标。对于促进和实现诗的现代化,中国诗人为此付出了艰辛的劳作。中国诗歌传统宏博绵远,正因为如此,它同时也拥有并体现出它的保守和惰性的特点。因而,中国诗在其引进现代性和实现现代化的过程中,一直存在着激烈的传统与现代的矛盾冲突。中国传统社会和传统诗学一直抗拒现代主义甚至外来的其它思潮。中国新诗中的现代主义尽管有诸多诗人作过成功的尝试,但它从来没有成为主流,现代主义的诗潮在中国一直处境不佳。

由于中国社会的多忧患,从30年代中期开始,作为现代主义的余绪逐渐趋于消失。与现代主义的弱化和消失形成强烈对照的,则是古典和民间诗潮的再度兴起并走向鼎盛期。40年代中国新诗的民间化受到强大而权威的理论的支持,它直接承继并强化了红色的三十年代革命诗歌运动的成果。它依然无可争议地代表了中国新诗的时代主流的地位,这种事实成为新诗引进和加强现代意识的巨大障碍。

但现代主义的火种并没有在中国熄灭。在重重的农民文化意识的包围之中,战时的中国后方城市尤其是由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三个学校组成的西南联合大学所在的昆明,那里集聚了一批既具有传统文化积蕴又与当时世界先锋文学思潮保持最密切关联的著名学者和青年学生,他们代表了学院知识分子对中国文化的基本立场。作为中国文化的精英,联大师生以其开放的视野、前驱的意识和巨大的涵容性,在与大西北遥遥相对的西南一隅掀起了中国新诗史上的现代主义的中兴运动。当时在西南联大执教的一些著名的学者、诗人闻一多、朱自清、冯至、卞之琳、燕卜荪等,有力地支持并推进了这一火种的燃烧。

若把五四时期的北京大学喻为中国新诗的摇篮,则此时的西南联大同样可以比喻为振兴并发展中国现代诗的新垦地。一批青年学生,在中外名师的指导下,再一次迸发了建设中国新诗的热情。穆旦是其中最积极、最活跃、也最有代表性的一位。据有关材料介绍,他也就是在这里对叶芝、艾略特、奥登甚至对狄兰,托马斯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在大师的影响下,由于包括穆旦在内的一批青年诗人的投入,中国新诗史掀开了值得纪念的新页。

穆旦具有作为诗人的最可贵的品格,即艺术上的独立精神。这种品格在巨大的潮流(这种潮流往往代表正确和真理)铺天盖地涌来从而使所有的独立的追求陷入尷尬和不利的境地时,依旧对自己的追求持坚定不移的姿态,其所闪射的就不仅仅是诗人的节操,而且是人格的光辉了。这一点,要是说在四十年代以前是一种不愿随俗的自说自话,那么,在艺术高度一体化的50年代之后,穆旦的个人化便显示出桀骜不驯的异端色彩来。

穆旦生当中国濒临危亡的最艰难的岁月,在这样的年代里,穆旦也如众多的中国诗人一样,以巨大的牺牲精神投入争取民族解放的抗争。这表现在他的行动上,也表现在他的艺术实践中。但不同的是,穆旦始终坚持用自己的语言、自己的方式传达他对他所热爱的大地、天空和在那里受苦受难的民众的关怀。在这位学院诗人的作品里,人们发现这里并没有象牙塔的与世隔绝,而是总有很多的血性,很多的汗味、泥土味和干草味。但在穆旦的笔下,这一切来源于古老中国的原素,却是排除了流行款式的穆旦式的独特表达。在《出发》、《原野上走路》、《小镇一日》等一些诗中我们都可以感受到这种鲜活的人生图画和真实的生活脉搏。当然最出色的表现还是《在寒冷的腊月的夜里》,那里有一幅旷远的、甚至有些悲凉的北京原野的风景:

风向东吹,风向南吹,风在低矮的小街上旋转,

木格的窗纸上堆着沙土,我们在泥草的屋顶下安眠,

谁家的儿郎吓哭了,哇一呜一呜一从屋顶传过屋顶,

他就要长大了渐渐和我们一样地躺下,一样地打鼾,

从屋顶传过屋顶,风

这样大岁月这样悠久,

我们不能够听见,我们不能够听见。

了解中国北方农村的人读穆旦这首诗都会感到亲切。腊月夜晚寒冽的风无阻拦地吹刮,风声中有婴儿的啼哭,这一切让人升起莫名的怅惘甚至哀恸。前面说的穆旦诗的泥土味即指这些,他对中国厚土层的深笃的情怀不比别人少,但他显然不把诗的目标限定于现实图景的反映或再现。穆旦从这里出发,他通过这些情绪和事实而指向了深层。岁月这样悠久,我们无法听见。但是,当无声的雪花飘落在门口那用旧了的镰刀、锄头、牛轭、石磨和大车上面的时候,我们听到了诗人对中国大地以及生活在古老村落里的中国农民命运的关切。穆旦的诗让我们想起恒久的悲哀:为人类的生生死死,为无休止的辛苦劳碌。

读穆旦的诗使我们置身现世,感受到真切生活的一切情味。他的诗不是远离人间烟火的纯诗,他的诗是丰满的肉体,肉体里奔涌着热血,跳动着脉搏,这儿有硫磺的气味碎裂的神经(《从空虚到充实》)。但是,穆旦又是那样的与众不同,对于30年代以来、40年代达于极盛的把诗写得实而又实甚至沦为照相式或留声机式的崇尚描摹和模仿的潮流而言,穆旦却有他的一份超然和洒脱。他的诗总是透过事实或情感的表象而指向深远。他是既追求具体又超脱具体并指归于抽象。他置身现世,却又看到或暗示着永恒。穆旦的魅力在于不脱离尘世,体验并开掘人生的一切苦厄,但又将此推向永恒的思索。他不停留于短暂。穆旦把他的诗性的思考嵌入现实中国的血肉,他是始终不脱离中国大地的一位,但他又是善于苦苦冥思的一位,穆旦使现世关怀和永恒的思考达于完美的结合。

三四十年代的中国,众多的苦难涌向并充填社会的每个角落。普通的中国人,从农工劳苦者、士兵到知识阶层无不承受着巨大的实际的和精神的压力,他们的心灵深处都装满了关于苦难的诸多具体的图象。顺从潮流的诗人轻易地把这些图象组装成他们的诗句。但穆旦不同他显然仅仅把这看成是切人的初步。穆旦的始终努力在于通过这些丰富的事实进入关于整个民族生命存在的久远的话题:他的诗句穿透大地的表层穿透历史的沉积,他展现人们感到陌生的浩瀚的精神空间。他写《不幸的人们》的不幸不仅是现实的伤痕,而是:

是谁的安排荒诞到让我们讽笑,

笑过了千年,千年中更大的不幸。

诞生以后我们就学习着忏悔,

我们也曾哭泣过为了自己的侵凌,

这样多的是彼此的过失,

仿佛人类就是愚蠢加上愚蠢——

像一名逃奔的鸟,我们的生活

孤单着,永远在恐惧下进行,

如果这里集腋起一点温暖,

一定的,我们会在那里得到憎恨,

……

这就是穆旦的沉郁,他看到受别人忽略的东西。一位天才的诗人,他的心灵承载着整个民族的优患。但他从不排拒他自己灵魂苦难的体验,而且往往是由此深入推进,由个人推及整体,由现在推及绵渺。他的无情的鞭笞,抽打的首先是他自己。虽然生命是疲惫的,我必须追求;虽然观念的丛林缠绕我,善恶的光亮在我的心里明灭,但他显然拒绝蛇的诱惑而再度偷吃禁果。他不断拷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