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百年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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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飞人还是飞鸟(2)

【背景资料之二十六】

我从1972年起摸索教学“背越式”跳高。起先,我也被以往的“技术加力量等于高度”和“跑快了反而跳不高”的传统理论所束缚,但经过几年的实践,我越来越觉得上述理论不适合“背越式”技术。当时还不存在录相分析,从收集的国外优秀选手图片资料上看,他们起跳时都不像“俯卧式”那样有意放低身体重心。由此推断,倒四步的节奏,也一定比“卧俯式”要快。

遇事爱琢磨是我的“毛病”,一掠而过的现象,有时让我想上好几天。有一天,看电影《铁道游击队》,其中有一特技镜头:铁路岔给游击队员们扳动了,使日本侵略军的军用列车相撞。我琢磨半天,火车相撞时为什么在瞬息间猛烈垂直向上冲去?这同跳高里的“水平速度”转化为“垂直速度”是否有关?

我曾有意用轻松的口吻问学生:“火车撞鼻子,为啥会朝上呢?”学生不假思索地回答:“火车开得快呀!假使火车开得慢,至多被撞出轨道。”我点点头,觉得这话说得在理。于是,我慢慢地悟出了高速动能转化的道理……不成想,这个偶然发现,竟成了日后我设计“高速度助跑结合快速起跳”的理论雏型。

其实,启发我提出背越式跳高“速度加技术等于高度”的论点,不是哪个权威,而一只觅食的馋猫。

我这个喜欢宠物,家里养了只猫。一天,看着它上下自如地在地面和沙发之间腾跃时,我蓦地记起前几年偶遇的一桩小事。

那天,我回家拐进弄堂,见一只黑猫弓起身,贴着布满幽绿青苔的墙根向另一端潜行。我一抬头,见一条叉口有群鸽子在咕咕啄食。霎那间,黑猫一个“饿虎扑食”,叼走一只鸽子夺路而跳。养鸽主人猛听到宠物的呻吟,大呼一声拚力去追,希图“猫口夺食”……转眼把黑猫逼进一条死胡同。眼见它山穷水尽,无路可遁,不料情急之下,黑猫三跑二跳,“蹭”地跳上贴墙堆放着的砖垛上,鸽子依然叼在它的嘴里。养鸽人穷追不舍,黑猫见势不得不忍痛割爱,无可奈何地吐出口中猎物,飞也似地落荒而跳……

这幕活剧前后仅仅两分钟不到,却让我看得出神……现在仔细想来,弄堂内院墙不过两米,砖垛已有1米半左右。黑猫既然已经“负重”跃上砖垛,距离院墙不过半米来高,何以视若畏途而弃食逃命?这不就应证了火车相撞的道理吗?

试想,黑猫头次跃上砖垛,是在逃命的快速跑进中进行的,而在砖垛上它已丧失了“助跑”获得的动能,院墙再低,它也无能为了。

我决心试一试!

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这些纸上的理论在没形成完整体系的时候,往往是徒劳的。试训初期,我的那些学生一直在抱怨,跑快了反而起不来……他们让我一度怀疑自己是否有悖于科学和传统理论。直到我仔细地研究了他们歪歪斜斜的起跳姿势和不规则的落坑点时,才使我在感性上获得了第二次质的飞跃。

学生们为了取得向上的效果,往往仿效“俯卧式”跳高的助跑,在踏跳前最后几步跑进时,有意放大步幅,降低重心,表面上看是跳起来了,放慢速度虽能让他们获得有效的向上动能,然而实质上是降低了速度,抵耗了初速度为踏跳创造的向上动能转化条件……这之后,我突然悟出了个道理:弧形助跑时人体内倾,重心不在体内。加快助跑速度后,在踏跳瞬间他们没有足够力量顶住离心力,以致身体重心在踏跳时不能回到身体正中部位,当然不能获得积极、快速向上的踏跳效果。

于是,我在身体重心三阶段轨迹过渡上有了新的认识:把助跑重心在踏跳瞬间摆正到身体正中位置,然后才可能获得动能向垂直向上的势能转换的效果。

应该说,朱建华当时具备了这些条件。他身材高、腿长而且重心高、体重轻;唯一不足是他的绝对速度不够,但速度是可以在训练中取得提高的。日后他脱颖而出,既在我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找准了突破口后,胡鸿飞在“快”字上下功夫。好长一段时间里,朱建华差不多被当作了短跑运动员,成天价在运动场内练短跑。朱建华是个比较听话的孩子,教练叫练什么?他就练什么!不像别的同伴那样对教练布置的训练任务不理解时,说三道四甚至有抵触情绪。也不知道朱建华“傻”还是认准了教练教的都是对的?他总是默默出现在跑道上,一次次地起跑,一次次练习快速摆臂……胡鸿飞手里的秒表,百米记录一次次在缩短……1981年春,朱建华的百米速度进了11秒以内。胡鸿飞笑了,他看到了他为朱建华设计的“高重心快速助跑结合快速踏跳技术”成功的曙光……

1981年6月6日,这是个“六六大顺”吉利的日子。赛前,没被人看好朱建华,因为胡鸿飞教练有所谓的“政治问题”没能同机前往日本,朱建华只好只身一人来到赛场。年仅18岁的朱建华,初生牛犊不畏虎。他第一次要的起跳高度和一名最具夺冠实力的日本选手一样,同是2米。按顺序,那位日本选手排在他的前名,只见他跑了三步,刷地飞了过去。年轻气盛的朱建华,知道这家伙在家门口显威想震自己,便灵机一动,也要还以颜色!朱建华不紧不慢地从横杆前往后退了三步,只见他蹭蹭两步,用古老的“跨越式”跨过了2米的高度。在场的所有人都被朱建华这一举动给震了……

这之后,两人较上劲了。

参赛选手在横杆一次次地升高中也越来越少了……也不知道是第几次飞越,横杆前只剩朱建华一人。在已经取得跳高项目的冠军朱建华,勇敢地站在了沉寂十年之久的亚洲纪录的横杆面前……没有人相信这位弱不禁风的小伙子能够刷新它。第一次试跳,由于助跑重心信念偏低,人往前“冲”,没能成功。第二次试跳,身体过杆,只可惜小腿轻轻地碰了一下横杆,又一次失败了……过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的朱建华,重又站在了助跑线上。只见他在横杆前划了个漂亮的弧线,倏地,一飞而过。

偌大的体育场,一片沸腾……

破了亚洲纪录的朱建华,顿时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没有看到弟子成功飞越那一幕的胡鸿飞,病倒了!没有人知道此刻的他是因为高兴过度还是因为悲伤?朱建华出国参赛前,代表团中有胡鸿飞的名字。直到代表团临上飞机前,他的出国还批文迟迟不到……此刻,他还朦在鼓里,几天以后,有人正式通知他:出国的护照被卡下了。但没有人告诉他是什么原因被卡的?

躺在医院里的胡鸿飞,在愤懑中等待着命运的安排。此刻,他想了很多,关于自己的,更多魂飞梦绕的还是朱建华……自己究竟哪出错了?是自己的训练方法有问题?那一刻,胡鸿飞隐约感到自己的教练生涯,也许走到了尽头……他是多么地不愿意在这个节骨眼上,撇下自己毕其一生的工作,撇下心爱的弟子朱建华呀……这孩子太离不开自己了!

几天以后,载誉而归的朱建华,来到胡鸿飞的病床前。他拉着胡鸿飞的手说:“胡指导,您放心,等您病好了我还是要您带。”寥寥数言,胡鸿飞的眼睛湿润了。是啊!有什么比一个有了成就的学生对老师的理解和知恩更能让一个老师感动的呢?

当胡鸿飞和朱建华重新走进训练馆时,胡鸿飞心里暗暗地憋着一股劲,一定要带朱建华破世界纪录。在少年业余体校狭长的训练房里,胡鸿飞在那面斑剥的墙上,刻上三道杆杆……这是朱建华以后的三部曲吗?是巧合还是胡鸿飞当时的用意?但胡鸿飞心里明白:只要朱建华够着了它们,破世界纪录是早晚的事情。

从此,他们劲往一处使!

1983年6月11日。北京。工人体育场。

对于从事田径教练27年的胡鸿飞和年仅20岁的朱建华来讲,这是他们终生难以忘怀的地方。胡鸿飞记得:那是个暮蔼笼罩的傍晚,能够容纳6万多人的北京工人体育场内,原本坐无虚席的观众,此时早已被渐渐降临的暮色赶走了,仅剩下东侧的南北看台上,稀稀拉拉地坐着一些人,他们在看当天的第五届全运动会田径预赛最后一个项目中的最后一个人——朱建华。

此时,横杆已经升到了2米34。

我不相信那些留下的观众预感朱建华能破世界纪录之说,但我相信他们之所以留下来看朱建华石破天惊的一跳,是因为他们心中装着期待,他们希望能够看到那一激动人心的时刻的出现……虽然场内已没有多少人了,虽然站在横杆前只有朱建华一个人,但是播音员如旧按照程序一丝不苟地向空旷的场内宣布:“173号,第一次试跳,高度2米34。”

这是朱建华向新的亚洲纪录冲击……

今天,朱建华从2米08起跳,2米12、2米20、2米26四个高度,他都是一次过杆……朱建华很相信一个“顺”字,每过一个新高度,他总是习惯性地拍着自己的大腿,冲着坐在看台上的胡鸿飞大喊一声:“嗨,今天我怎么这么顺!”为了给朱建华创造“顺”的环境,胡鸿飞几乎煞费了苦心,他甚至用一些小儿科的把戏,来调动朱建华产生这种感觉。譬如:打扑克时几人默契地输给朱建华,让朱建华在跳高场上外永远是一个大赢家。然而,一名运动员如果用这种带有迷信色彩的把戏希图找到一种感觉,并把它当动力来激励自己,也无可厚非。但是,它毕竟一种迷信,靠这种迷信手段来调动运动员的潜在动力,如同赌赙没有什么两样……朱建华折戟洛杉矶是不是这种不科学的心理调度手段的一种必然呢?

同样,这是我们以后的话题!

此时我们看到的朱建华站了起跑线上,他扬了扬臂,又抬了抬腿……这是朱建华的习惯动作。每一个著名运动员都有自己的习惯动作,甚至上厕所蹲哪个坑位,都有自己的习惯。习惯养成与迷信无关,他是一名优秀运动所必须有的个性,也是一种竞技感觉……朱建华开始起动了,先是碎步向前走四步,接着在起跑标志线处迈了一大步,接着转入全程10步助跑,然后逐渐加速,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清晰……只听,嚓、嚓、嚓。响了三声,但见朱建华像一只惊叹号似的在横杆前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腾空,一扬右臂,挺髋展体,重心过杆,收腹举腿……

掌声哗地响起。

过杆后的朱建华兴奋地爬起来,正当他高举起双手向观众示意时,“奇迹”发生了……只见黑白相间的玻璃钢杆在跳高架上晃了晃,遂缓缓地落了下来。刹时,朱建华那张兴奋的脸立马换成了沮丧的面孔,他坐在海绵垫上痛苦地举起右手,重重碰在海绵包上。

朱建华失望地站起来,眯上那双略带近视的眼睛,狐疑地在渐渐暗下去的暮霭里,寻找他的教练的胡鸿飞。稳重的胡鸿飞,此时站了起来,朝着朱建华期待的视野里晃了晃手,当他看到朱建华发现自己时,瞬即若无其事的端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冲他竖起了大拇指。胡鸿飞深知这个徒弟此刻需要他的大拇指,这是他们多年形成的一种默契的信号。朱建华用手捋了捋向前耷拉的一绺头发,冲着教练点了点头。正当朱建华准备进行第二次试跳时,胡鸿飞突然站起来,冲着他举起了双手,用他们多年默契的手语——双手握拳竖起大拇指,再用大拇指、食指、中指撮在一起——告诉朱建华:你跳得很好,现在你应该跳2米37。

朱建华愣了一下,随即朝记录员走了过去,说出了自己的意图。记录员惊愕地瞪大眼睛,恍如听错了似地又追问了一句。朱建华朝他轻轻地点了点头,记录员遂向身边的裁判示意增加高度。裁判员拿来了凳子、尺子,走到横杆前,将2米34的横杆又升高到3厘米……这时,大喇叭里又响起了播音员的声音:“173号免跳2米34,现在高度加到了2米37。”

场地边哗地一下炸开了……人们知道,朱建华要破原东德运动员韦西格在1980年莫斯科奥运会上创造的2米36的世界纪录。自己保持的亚洲纪录都没破了,还想破世界纪录?但为数不多的观众还是给了他应有的掌声……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朱建华在人们焦急地目光中,缓缓地从草坪上爬起来,朝胡鸿飞坐着的地方扬了扬手,尔后慢慢地朝助跑线走去……胡鸿飞知道今天的成败在此一举,因为天色越来越暗了。近视的朱建华不可在接下来的第二跳中成功。朱建华似乎也有同感,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碎步开始起动,加速,又是一个美丽的弧线……嚓地一声。朱建华越过这个高度,重重地落在海绵包上……

包括朱建华在内的所有人都懵了!他们简直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是真的抑或梦境?朱建华看了一下稳稳停在跳高架上的横杆,随即从海绵包窜起来,挥动着双拳……人们也跟欢呼起来,像足球场主队进了球似的,狂欢着……那一刻,胡鸿飞没有像那些局外人那样,撒丫子高兴,而是静静地坐在原来的坐位上。虽然他的手中仍拿着烟头,如旧搁在嘴里慢条斯理地吸着,但那只微微颤抖的手,却兜出了他心头的秘密……没有人知道此刻的胡鸿飞在想些什么?他默默地站了起来,扶着扶梯,趔趔趄趄地走下了台阶……在一个不被人发现的角落里,胡鸿飞流起了复杂的泪水。

被人视为“野路子”的“快速助跑加技术等于高度”的“背越式”跳高技术始作俑者的胡鸿飞,终于成功了……一小时以后,中央电视台在《新闻联播》节目中,向全世界播发了一条来自中国北京的新闻:

本台消息,在今天下午北京工人体育场举行的第五届全运会田径预赛中,上海运动员朱建华以2米37的成绩,刷新了男子跳高2米36的世界纪录。这个纪录是由民主德国运动员韦西格在1980年奥运会上创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