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微雨中的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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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川菜的美学

意蕴我们四川素有天府之国之美誉,土地辽阔,人口众多,气候温润,物产丰富。都江古堰灌溉了沃野千里,膏腴之土孕育了鱼米之乡,风调雨顺造就了五谷丰登。这就决定了吾蜀乡土美食的丰富多彩琳琅满目,佳肴美味的千变万化层出不穷。这些年来,川菜以其全方位的品位提升和连锁性的纵深发展而声誉鹊起,迅速占领国内外餐饮市场,在全国八大菜系中大有与粤菜比肩进而夺“魁”之势。据专家统计,比较有名的川菜已逾5000多种,风味小吃已达500余种,“川菜菜品可以做到一年365天,天天不同;一日三餐,餐餐变样。”这是何等的骄人诱人;而川菜的发展前景,又是何等的振奋人心。

川菜中有不少历经时间考验而又深受老百姓欢迎的菜品,已成为代表巴蜀风味的品牌名菜,它们不仅具有色、香、味俱佳的优秀品质,而且具备丰厚的文化内涵,甚至隽永的美学意蕴,几乎每一个菜品都有其历史悠久的渊源或饶有兴味的故事,充满了人文气息与乡土亲情。

诸如川菜中的陈麻婆豆腐、夫妻肺片、樟茶鸭子、谭鱼头火锅、棒棒鸡、香辣蟹、连山回锅肉、新津黄辣丁、张飞黑牛肉、蒋排骨、二姐兔丁,等等;四川风味小吃中的赖汤圆、龙抄手、钟水饺、“洞子口”凉粉、“三大炮”糍粑、担担面、叶儿粑、宜宾燃面、自家肥肠粉,等等。往往一个菜品就是一个典故,一种小吃就是一段传奇。这在全国都是独树一帜享有盛誉的。这些名目多样的川味美食,为“吃在四川”、“味在四川”作了最形象最有说服力的注释。

徜徉在成都街头,常看到一些饭店打出“丰俭由人”的招牌。我们不妨借用这种说法,来谈谈品尝名贵川菜可以“丰”到何等程度,领略街边小吃又可以“俭”到什么地步。外地人若是初到成都,要“丰”可以去“银杏”、去“飘香”、去“蜀风园”吃川菜,那是名师主厨,正宗的名品。你在大饱口福尽得朵颐之后,一定会真正认识何谓货真价实的四川风味,而忍不住击节赞赏“川菜乃肴中之绝,不枉到巴蜀一游”!这类川菜馆的消费在人均三、五十元不等。

若是要更讲究一些,可以到“姑姑筵”或者“明月楼”去品尝更为独特的菜品“公馆菜”。公馆菜是一种特定的文化现象,它以老成都辛亥革命至解放前夕官宦人家私家宅院(比如刘文辉的刘公馆、邓锡侯的邓公馆等)内的川菜精品为基础,加以改造提高,精研细作,终成品牌,堪称绝唱。成都公馆菜由一位李姓大学教授领衔首创,致力于菜品的文化内涵和品位,给予食客的感觉常常是出奇制胜而又妙不可言。一份清炖粉蒸肉,以正五花肉制成粉蒸肉加入人参装碗,与猪肚合炖成菜,其肉既有粉蒸特点,又有清炖韵味,香气扑鼻,人口化渣;猪肚另由厨师加工入汤上桌,别有一番滋味和情趣。一份香橙虫草鸭,则以香橙取汁,川西土老鸭切条,煨制一夜入笼蒸制而成,其香气浓郁不散,水果味萦绕不绝。一份“三肝汤”,以猪、鸡、鸭三肝加各类佐料煨炖四十八小时方可上桌,食之鲜美异常,回味无穷。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公馆菜的消费在人均五、六十元至百元不等。然而吃过公馆菜的朋友都异口同声赞日:“简直是一种艺术享受!此生不可多得也!”要“俭”,便到招幡上写着“石磨豆花”的路边小店去。这石磨豆花须拣上等黄豆为原料、青石小磨为磨具,经过好几道工序方可制成,然而价格却十分便宜,配上又麻又辣的“糍粑海椒”佐料(俗称“蘸水”),只卖一元五角到二元钱一碗。热乎乎地吃上两碗,连饭钱总共超不过五元,却十分爽口,其鲜、嫩、绵、软、麻、辣、烫,可谓桩桩到位,食之令人惬意之至;使你不能不在啧啧赞叹其“好吃!好吃!”的同时,叹服其价格低廉。另一种遍布成都街头的乡土美食,名日“串串香”,这是一种用竹签串起来放人锅中烫食的快餐菜品。它还有两个别名,一日“麻辣烫”,是指滚沸的汤料与菜品之味而言;二日“小火锅”,是区别于“大”火锅,指其进食环境简陋、菜廉价低而言。这种“串串香”不仅名字通俗而形象,而且名副其实,极为实惠。

每个摊位前几乎都有一块醒目的价牌叫做“荤素一角”,也就是说,每一串菜品无论荤、素都只卖一角钱!可说是全国各大城市街边美食廉价之“最”了。每位食客在街边就着一张小板凳坐下来,随意挑菜,即煮即食,热烙滚烫,爽口舒心。吃完后按你面前的竹签数量结账,好大一堆竹签乎,算下来不过吃了几元钱。这种“串串香”叫你越吃越想吃,胃口好的一次竟能吃掉上百串!要不是点过竹签子,连你自己都不会相信。

说到“小火锅”,就得说一说“大”火锅,即正宗的川味火锅了。

所谓“大”,一是指其不在街边而在正店,食客可以正襟危坐地围桌而食;二是指其菜品的丰富,可逾数十种甚至上百种之多,真可谓“无菜不可烫”,集百味于一“锅”。尤为有趣的是,四川火锅有个很雅的芳名叫做“热盆景”,真是精妙绝伦而又形象典雅之至,使这种最具川味之肴馔平添了想像的空间与视觉的美感。不过,外地人对四川火锅有一种误解,即认为“麻辣味”是火锅的惟一正宗,却不知川人虽嗜麻、辣,却追求麻中有香、辣中有香,“香”才是包括火锅在内的川味的主要特色,而麻、辣仅仅是表象。而且,为了适应包括外来者在内的各路食客的口味,眼下时兴一种“鸳鸯”火锅,即同一口锅内的汤料被分隔开来,俗称红味、白味,以利嗜辛辣者与喜淡食者各取所需。

我真佩服为这类火锅冠名“鸳鸯”的发明者,佩服他所独具的美学眼光。这“鸳鸯火锅”不仅在于一红一白两个半圆、酷似“并翅而游”的鸳鸯的“形”似之美,更在于它的内涵与神韵所引发的人们的联想之美。

自古以来,鸳鸯在中国民间传统意义上就是情侣、恋人或和美夫妻的譬喻,是忠贞不渝、恩爱厮守的象征。以这种喻示美好爱情的鸟儿命名的火锅,为那本来就诱人的色、香、味又平添了几分美的意蕴呢!四川人将筷子戏称为“篙竿”,即撑船用的竹篙,大伙儿聚餐时常常开玩笑说“拿篙竿来”!实在是形象的妙语。吃火锅时筷子是最忙碌的,为了不断在火锅中烫菜而不停地划动。这不禁使人想起川剧折子戏《秋江》中,那位风趣幽默的老艄翁娴熟优美的划桨技巧。诗人流沙河先生写过一篇《诗味火锅店》,文中那位火锅店老板罗兄不是也高举竹筷而大呼日“让我们举起爱情的双桨,划向红海”而引发满堂喝采、笑声不断么?所以“吃”的意义,不仅止于果腹与口福,还在于“吃”出文化,“吃”出情趣,“吃”出“食”外之义与弦外之音来。

设若热气腾腾的火锅店里,一对对情侣围着鸳鸯火锅边吃边聊,他们在烫毛肚、烫泥鳅、烫鲜鱼、烫菠菜、烫豆腐、烫豌豆尖的同时,还能“烫”出多少温馨的思绪与美好的情愫来哟!即以非情侣的一般食客而论,看这边厢红锅里“红雨随心翻作浪”,正演出一场“红孩儿喷吐三昧火”(《西游记》大幕戏中的一折);那边厢白锅里“白浪高于瓦官阁”(李白《横江词》),正演出一场“白娘子水涌金山寺”(川剧《白蛇传》中的一折),只闻觥筹交错,瓢盘相触,火势猛旺,锅汤鼎沸,恰似川剧锣鼓铿然有声,热闹非凡。各色各样可供烫火锅的菜品,犹如生、旦、净、末、丑,都来这沸汤里“表演”一番;而后又像川剧的绝活“变脸”一般,“变”出一番全新面貌的色、香、味来,供你尽情地观之、啖之、赏之、食之……若有人问我:“为何老是将川菜与川戏扯在一起?”答日:“吾乃川人,从小吃川菜、看川戏长大,对二者兼爱之而不忍舍弃其一之故也!”在“白案”中,北方人爱吃馒头,四川人则喜欢锅盔。锅盔得名,是否因为它是圆形既像锅又像“盔”之故,我未加考证;总之它是一种最便宜、最受普通百姓青睐的大众食品。

同样是面食,比如北方的馄饨和四川的抄手,就只是叫法不同而已,其实并无本质的区别,顶多只是四川人喜吃辣椒,加上辣油佐料称作“红油抄手”。而馒头和锅盔则不同,一是做法,馒头靠“蒸”功,锅盔则靠“烤孵术,而且事先有一道在案板上“打”锅盔的过程;二是质地品种,馒头是纯粹白面,锅盔则除了白面之外,还有混糖、夹糖、椒盐、油酥、葱油、夹卤肉、夹麻辣鸡丝、夹大头菜等诸多种类。小时候上学路过锅盔店,闻着那炭火“烤”出来的喷香诱人的锅盔味儿,忍不住直吞口水;掏几毛钱买上一个,馋得顾不上刚出炉的锅盔烫嘴——不小心连舌头都会烫起泡的——曲走边吃,充饥、解馋、赶时间三不误,走拢学校时,上课钟声响了,锅盔也吃完了,抹抹嘴赶快坐进教室,可那锅盔的香味儿却整天都“抹”不去。锅盔何以如此好吃?多半在那“打”的工夫和“烤”的火候。四川有位年至耄耋的老作家兼美食家车辐,曾在一篇文章中有如此一番描绘:“手艺熟练的师傅,头缠青纱帕,腰系蓝色机织布围腰,大襟大袖衣装……拿起擀面棒,在案板上啪啪叭叭地打出长短间隙的节奏,目的在制造卖锅盔的气氛。左手捏面团,右手拍打,捏匀称时,擀面棒急打:‘嗒嗒嗒一砰’的一声!这最后一声‘砰’,乃是将捏在手中之面捏成圆形后向案桌上压下去,发出一个柔中带刚、刚中带柔的悦耳之声……才出炉的白面锅盔,回甜而有面香,这种素味的美好,不是其它美味可以代替。前些年花会上出现彭县军屯‘味不同’酥锅盔,既香且脆,进口化渣,很吸引人,算是近年来创新小吃中的佼佼者!”车辐老人的这番描绘,不仅形象地活画出“打”锅盔的技艺特色,使我们领略了制作美食其实是一门艺术,而且贴切地描绘出锅盔这一乡土美食的香脆可口与诱人之处,使人如闻其香、如啖其味而不禁心向往之。

据说美学家王朝闻前些年回成都,这位精通川剧和多种艺术门类的籍美学理论权威,早餐不在宾馆吃,却去寻找久违了的锅盔。可是只见小摊上摆着烤好了煨在炉边的锅盔,却看不见那锅盔师傅挥舞擀面棒拍打案板的优美“舞姿”。也听不见那充满音乐节奏、宛如川剧锣鼓般“嗒嗒——砰砰”的音响效果。他失望了。他把锅盔捏回宾馆,却怅然良久,若有所失。他飞回北京之后,宾馆服务员在抽屉里发现一个原封未动的完整的锅盔。这故事是饶有趣味的。美学家买锅盔当然不仅仅为了充饥,他想看到家乡那从儿时就谙熟的“打锅盔”的场面,那制造音响效果与热烈气氛的现场表演;他想领略那寻常锅盔色香味之外的美学情趣。而当这一切都“错失良机”而无缘相逢之后,他感到有悖于美学原则的艺术的缺失与观赏的遗憾。他之所以留下一块“完整”的锅盔,正是对于内心美学意蕴的“不完整”的无声的惋惜。

我举上述的一肴(火锅)、一食(锅盔)为例,旨在说明川味美食的美学意蕴。其实,吾蜀古代文人早已深谙其理。我的那位眉山籍“老乡”、北宋大文豪苏东坡,早在九百多年前就不避“饕餮”一词义近“贪婪”之贬义而自号“老饕”,并写成一篇调侃、风趣且不乏真知灼见的《老饕赋》,生动形象地演绎自己独特的烹饪观与美食观。苏东坡一生描述烹饪的诗文竞逾百篇之多,为中国历代文人之最,其中不乏稔熟肴馔之术与诠释美食堂奥之名篇佳什。他的”烧猪肉”诗日:

“净洗锅,少著水,柴头罨(yan,即“掩”)烟焰不起。待它自熟莫催它,火候足时它自美。”他的“东坡煮鱼法”则云:“以鲜鲫或鲤治斫(zhu0,即“削”),冷水下入盐如常法,以松菜心笔(mao,“拔”)之,仍以浑葱白数茎,不得搅。半熟,人生姜、萝卜汁及酒各少许,三物相等,调匀乃下。临熟,人橘皮线,乃食之。”这些都被后人视为美食家的经验之谈。他首剖并流传千年的“东坡肘子”、“东坡鱼”,至今仍是川菜中的两道名菜。有苏东坡这样堪称全才的乡先贤,我引以为自豪。如能像苏东坡那样当一名深谙烹饪之术与美食之道的“老饕”,应当说是幸运的也是幸福的。

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杨振宁、李政道二位博士,曾大同小异的语言表述:泱泱宇宙,世间万物,本质上是以美为特征的,大至日月星球、河流山脉,小至花鸟虫鱼,以及微生物等,当然也包括我们人类在内,大体上都符合美学原则。若依是说,我认为,作为一日三餐不可或缺的“进口”之物的食品,更应当与“美”字相联,亦更应当符合美学的原则。由是观之,川菜的美学意蕴是独具一格,独树一帜的。

我甚至菜之美而产生了如许联想——偌大的四川盆地,不就是一“盆”硕大无比的四川火锅“热盆景”么?其间洋洋大观之川菜“劲舞”,姹紫嫣红,千娇百媚,风情万种,韵味无穷……不能不令人由衷地击节赞叹:美哉川菜,味甲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