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微雨中的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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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飞机上听见什么

成都人的幽默,不仅出类拔萃,而且顺手拈来,往往出奇制胜,又仿佛浑然天成。足球场上响彻全场的“雄起”之声,既形象贴切又不乏幽默,那是成都人首创。谁要是身临其境,听见这整齐而雄壮的“雄起”之声,没有不捧腹大笑的。有一次我去看足球赛,全兴队一队员在近距离射门时用力不狠,被对方守门员轻舒猿臂,将球接住。

此时观众席上冷不丁有人领唱起“只怪你心太软,心太软……”,一声刚起万人应和,竟变成全场合唱《心太软》,将赵丽蓉在小品中演唱的歌曲“移植”到足球场上来,与当时的场景、情绪珠联璧合,令人忍俊不禁,叹为“唱”止。在一片宏亮而整齐的《心太软》合唱声中,我随大家一起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笑出来了,也开心极了。这便是幽默的效果,或日成都人幽默感的又一显例。

幽默的三个要素,一是机智的搞笑,二是含蓄的讽谕,三是夸张的戏谑。就说与坐飞机相关的幽默吧。说到办事“走后门”,成都人有一句口头禅:“只要有关系、有熟人,天上的飞机都可以刹一脚!”(指在空中“刹车”停一停),够夸张了吧?渠县在改革开放前是著名的穷县,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之交,即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由于虚报浮夸,高额征粮,老百姓吃不起饭,饿死了不少人。成都人便换了种说法:“坐飞机路过渠县,听见下面一片呼呼呼的声音;问乘务员,说是渠县人喝稀饭发出的响声!”不过细想起来,这幽默中带有揶揄的成分,辛酸的况味,很有点像幽默大师卓别林扮演的乞丐、偷儿、苦力,在逗笑之余使人体味到世事的艰辛与生活的苦涩。

斗转星移,时代变迁,现在又换了种说法:“坐飞机路过成都,听见下面一片哗哗哗的声音;问乘务员,说是成都人打麻将发出的响声!”同样是坐飞机“听见”什么,前后却大相径庭,也大异其趣。同样是夸张的幽默,或日幽默的夸张,二者却宏旨各别,内涵迥异。然而在幽默的效果上,却有异曲同工之妙。成都人的麻将是“打”出了名的,据说就其广泛性、普及性而论,省与省比,四川乃全国第一;城与城论,成都乃都市之冠。如果拿纵向的历史来比较,当今蓉城蜀地的“麻”风之盛为有史以来之“最”。于是才有“飞机上听见一片麻将声”之戏说。此事孰是孰非,报纸上讨论过,电视台评议过;此风不可长也,各级党委“干预”过,政府部门“明令”过。是禁?是开?主禁者说,赌博恶习,社会痼疾;玩物丧志,干部大忌;夜深扰民,影响休息;打牌成瘾,败坏风气……主“开”者说,方城之战,小赌恰隋;重在娱乐,有益身心;潜心牌桌,一础会安定;麻坛兴旺,盛世升平……

持论偏颇,各执一端,我看正方、反方都有点片面性,姑且不去妄作定论。还是回到飞机上“听见”什么这个题目上来。若要讲大实话,喝稀饭的呼呼声和打麻将的哗哗声,在万米高空,在密封舱内,在飞行途中,是万万听不到的。然而经过夸张的幽默或日幽默的夸张,人们却“相信”这两种声音听得见。假如换成坐汽车路过渠县听见喝稀饭的呼呼声,或坐火车路过成都听见打麻将的哗哗声,便索然无味了。夸张,即抓住其本质特征使之漫画化并极而言之。正如“燕山雪花大如席”是极言其大,“白发三千丈”是极言其长—样,“在飞机上听见喝稀饭的呼呼声”是极言其穷,听见打麻将哗哗声是极言其“众”,极言其“乐”。这夸张是建立在现实生活基础之上,而后加以“合理夸大”之后的典型。说它典型,是因为这两句话形象地概括了半个世纪以来中国现实中两个截然不同的历史阶段的不同的世象景观,不同的社会形态。

笔者和许多五、六十岁的人一样,曾亲历了上个世纪中叶年饥荒的苦难年代。对那个特定年代更准确的界定,应当按照刘少奇主席在一九六二年七千人大会上讲的那句真话,叫做“三分天灾,七分人祸”。当时我还是个中学生,下乡支农,亲见乡下大人小孩都因饥饿而普遍得了浮肿病,我们寄宿的村庄几乎已经没有了壮劳动力……据后来的报刊透露,仅河南信阳地区,“1960年,100多万人成饿殍,尸横遍野,有的地方死人没有活人掩埋”(转引自《随笔》2002年1期第140页)。在那两三年内,由于浮夸风、高征购等造成全中国到底有多少人非正常死亡,至今仍无确切的统计,或统计之后未予公布。

对此若不为尊者讳的话,当时的各级领导乃至最高领导是负有不可推卸的直接责任的。据说渠县就是四川境内死人最多的县份之一。用“飞机上听见一片喝稀饭的呼呼声”来形容当时的缺粮与贫困,只不过是一种温柔的讽刺,一种宽容的幽默罢了。好在渠县在改革开放年代已脱贫致富,“喝稀饭”之说早已成为历史,这是值得庆幸的。

所以,说到当今的打麻将成风,持平而论,虽然弊端甚多,若不加以引导也会泛滥成“灾”,成为社会一“病”;但此灾此病却与当年的浮夸风之灾与浮肿病之病有着本质的区别。我的一位作家朋友曾在一篇文章中写道:“到处都是牌局,到处都是痴迷迷笑呵呵的麻老麻少麻男麻女们,一片麻文明的欢乐祥和!”在麻将声声的后面,至少有这么一些背景因素:一是生活好了,人们有了余钱余闲;二是政治清明了,环境宽松了,人们不再担心政治运动挨批挨整;三是生活丰富多彩了,人们有了消闲娱乐的心境与情致……麻将声中的升平景象,比之当年忍饥挨饿,担惊受怕,精神生活与物质生活的双重匮乏甚至双重苦难,真不知要好之百倍、千倍呢!如此看来,飞机上“听见”什么,还真是大有文章可做呢。换句文诌诌的话说,细品个中内涵,则大有深意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