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我们单位的同事、女作家小高的女儿嫒嫒还小,正在小高爱人单位——家研究所的幼儿园上学。小高上班远些,就由她爱人送嫒嫒上幼儿园。有一天园长顺口问嫒嫒:“怎么没见过你妈妈呢?你妈妈是干什么工作的?”幼儿园要求孩子们从小就学普通话,媛嫒用“普通话”回答:“我妈妈,她忙。她是‘做鞋’的。”园长也没有在意。
后来媛嫒的爸爸出差,就由小高送幼儿园。园长观察了几天,媛媛她妈妈从言谈、举止到风度、气质,分明是一位颇有教养的知识女性,似乎不像个“做鞋”的女工。她再次问嫒嫒:
“你妈妈是做什么鞋的?——皮鞋、胶鞋还是布鞋?”这一下嫒嫒被问“懵”了,两只亮晶晶的大眼睛睁得圆圆的,盯住园长:“阿姨,我妈妈不做鞋呀!”“你不是说妈妈是‘做鞋’的吗?”“哦,我妈,是在‘做鞋’——就是写文章的。”“做鞋”和“写文章”,无论如何也联系不起来。这下该园长懵了。
不过她毕竟是成年人,很快就从云里雾里“钻”出来了——哦,也许孩子的话语被“谐音”搞混了,写文章而又“做鞋”,该不是“作协”——作家协会的简称吧?等到小高再次送孩子上学,就一切都弄明白了。谁知这误听造成的趣事,倒使园长格外注意。因为,好久以来,她都想打听一个人——听说他正好在“作协”工作。
第二天,园长就问小高,我想打听一个人,和我既是老乡又是同学,快三十年没见面了,听说在作协工作……你认识此人吗?小高卟哧一声笑了:“不仅认识,还很熟悉,而且在同一层楼上班,办公室是‘毗邻’呢!”园长喜出望外,连忙将她的电话号码写成字条,并请小高捎个口信。
第二天,小高告诉了我上述的一切。
原来,园长要打听的“此人”,就是鄙人。
是的,我和园长既是老乡,又是同学。阴差阳错,近三十年没见面了;却无意间,让一个孩子的“谐音”将一段“故人”旧事连在一起来了。
我是一九五九年上的县城师范,与她既同龄又同班。
那时我们十六七岁年纪,“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单纯幼稚,天真烂漫,对未来充满了憧憬。我喜爱诗歌,她擅长歌舞;在班上我担任学习委员,她“领衔”文娱委员。其时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物质生活相当匮乏,穷学生尤为艰苦,粮食定量,“瓜菜半年粮”,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却常常食不果腹。加之支农、种菜等劳动频繁而又艰辛,我们常常感到体力不支。然而,那又是一个艰苦奋斗、强调“延安精神”的年代。我们在繁重的课业与劳动之余,常常在一起研读中外文学名著,演唱和排练革命歌曲,举办诗歌朗诵、讲演比赛和文娱晚会,还办墙报、出校刊……真有点“青春似火”、百折不挠的劲头。
记得当时我的创作激情正是“井喷”期,我写的一首长诗《教师礼赞》受到校长青睐,不仅印发全校师生,而且作为“传统节目”,配乐朗诵,精心排练,毕业前夕到各地巡回演出。我作为该诗的作者兼“朗诵演员”,颇获殊荣。而她则以其别具一格的《剑舞》和《花儿与少年》两个歌舞节目,与我“同台演出”,誉满全校。我们这支演出队,不辞艰辛跋涉,走遍了许多学校场镇。
《剑舞》中的健美,“花儿”般的青春与“少年”式的蓬勃,使她在我心目中渐渐留下美好的印象。
我以“统考”成绩名列前茅以及写诗的“小有名气”,同样赢得她的好感。
然而我们的友谊又都十分纯洁,纯洁得犹如一汪清水,不染杂痕。
然而我们的关系又都非常“朦胧”,朦胧得好似月迷津渡,若暗若明。
记得有一次在区乡演出,散场后,已是午夜时分,我感·到阵阵饥饿。那时候我们是没有“夜宵”的,饿了只能忍一忍。突然,她在拐角处叫住了我,幽幽的路灯下,只看清她的轮廓。“给你——”她说,顺手递给我11%块裹住的东西,我接过来,只觉得手上热烘烘的。
我还没有回过神来,她已经转身跑开了,我只看见她长长的辫子一甩,就消失在灯光的尽头。
我怔了一下,原来是手绢裹住的包子!还冒着热气呢。我心里一热,一股暖流涌遍全身。是她,在这样的时候,想到了我的饥饿,哪怕只是一个包子……我已记不清是怎样吃下这块包子的,只记得包子的糖馅很甜,很甜……
然而“故事”并未按照预想的“浪漫”情节发展。毕业分配前夕,校方发现学生中“成双成对”的恋人已有不少,进行了一次严厉的“兴无灭资”教育,予以整顿。已有人议论过我和“她”要好。在学校教育的强大“攻势”下,我作为“共青团员”、“三好学生”,只好“克服”掉“非无产阶级思想”。她也受到巨大的压力。于是彼此开始疏远了。也许由于年轻幼稚,由于“听话”、“作驯服工具”这些观念的缘故,我们便把男女同学问这种极为纯洁的感情的萌芽,也给“克服”掉了——尽管这连“初恋”也还谈不上。
“一汪清水”变成了“一潭死水”,“月迷津渡”变成了“雾失楼台”。
之后,便是分配工作,我在城里,她去了较远的一所乡村小学。
紧接着是一系列“左”的政治运动,直至“文革”爆发,我们的父亲都是中学教师,受到不同程度的冲击。于是自顾不暇,穷于应付……
虽然彼此也有些往来,但毕竟淡漠多了。再后来,突然听说她远嫁攀枝花。从此音讯杳无,一别将近三十年……
当我接过小高递给我的字条,便很快拨通了老同学的电话。虽然当年那个小姑娘尖细的嗓音变得粗重了,但语气仍然是那样热情。接受她和她先生的邀请,我带上夫人和女儿前往她家作客。我夫人供职于一家出版社,还给她捎去几本新出版的书。此前,我向夫人详细讲述了上述的“故事”,老同学也已向先生讲过,所以,当我们见面时,彼此还将那段“幼稚的往事”当作玩笑来开呢!毕竟岁月不饶人,相隔四分之一世纪,当年翩翩少年的我们,早已年近半百鬓有丝,身体也“发福”多了。
一阵寒喧之后,气氛顿时活跃起来。老同学的先生高大而健壮,开朗而能干。一看陈设,就知道他们家的生活过得挺“滋润”。一儿一女,都已大学毕业,四口之家十分和谐。我们都为各自有着幸福美满的家庭而感到欣慰。
那一天,两家人在一起摆了许多“老龙门阵”,从时代的变迁到家庭的变化,从生活的境遇到各自的近况……。其实,我们从对方多皱的额纹与微斑的鬓发中,都已“读”出了彼此丰富而又曲折的经历,“读”出了人生旅途跋涉中的风风雨雨,艰难世事颠踬中的坎坎坷坷……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杜甫的诗句,不正是我们此刻的写照么?谈到“做鞋”一事,两家人无不莞尔。世界真大,在同一座都市里,我们也许曾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失之交臂,形同陌路。世界也真小,恰巧就有那么一位同事的女儿媛嫒,与“园长”极其偶然的一问一答中,居然连起了老同学之间中断了近三十年的线索;否则,很难说会不会“茫茫如隔世,此生不复见”呢!是事出偶然?还是偶然中的必然?是人生轨迹中的巧合?还是冥冥之中上苍的安排?“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一辈子能有几个三十年呢?在主人的盛情款待下,我们老老少少,天南地北、无拘无束地谈了很久,很久。“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不知怎么的,我又想起杜甫的诗句来了。
分手的时候,我们都不约而同地伫立于瞬间的凝视,我们都想从岁月的变化中再相互“读”出一点什么。我想,我们从对方的目光和神情里读出的,也许只有两个字: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