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我终生难以忘怀的,是少年时代的“渔之乐”。“渔”者,捕鱼之谓也。渔之乐,是指捉鱼、捕鱼带给我的那份快乐。
大约在一九五二年,我八九岁的时候,第一次跟着父亲去捕鱼。
父亲是县城中学的教师,撒网捕鱼是他的业余爱好。有一天晚上,月亮很圆很大,天地间如同白昼。父亲约了同校教体育的刘老师,踏月出城,去岷江边“撒夜网”。我是家中为长的男孩,获准同住,任务是跟着走,背笆篓(一种装鱼的竹篓)。到了河边,父亲和刘伯伯跨进齐膝或齐腰的水中,拼尽全力撒出网去。月光下,我见他们将网有时撤成标准的圆形,有时力气不够,就成了半圆或椭圆。父亲说,网撒得越圆,覆盖的面积就越宽,鱼儿上网的可能性就大些。每当他们撤下一网,我就瞪大了眼睛盯住水面,注视着他们拉网时的动静,如果拉上来的是空网,我的心里也就空落落的,似有所失;如果拉网时感觉到他们格外小心,似乎沉甸甸的,我便有一种好的预感。尤其是看到月光下鳞光闪闪的鱼儿,听到它们在网中挣扎着“蹦水”的泼刺刺的声音,我的那份激动与高兴劲儿,是不亚于父亲和刘伯伯的。他们将捕到的鱼儿放进我挎着的笆篓里,又埋头理网、撒网去了。有一小段时间,我望着天空似在移动的月亮,悄声背着一首熟悉的儿歌:“月亮走,我也走,我给月亮提笆篓。”(这首儿歌,现在已被改成了情歌:
“月亮走,我也走,我送妹妹到村口”——杖是后话。)这情景,不正像儿歌中所唱的么?就这样“走”了很久很久,笆篓渐渐变得沉重起来,但我并不感到疲累,因为沉甸甸的笆篓意味着鱼的增多,我算是体会到了“捕鱼人”企望收获的心情。回到家里,月已西沉,心里却乐滋滋的。看到半笆篓鲜活的各色鱼儿,我平生第一次品尝到捕鱼的快乐。
捕鱼总是要吃鱼的。但是,我吃鱼时特别害怕鱼刺,一看见尖锐颀长的大刺和细密难辨的小刺,我浑身就发悚,鱼的美味早已被吓跑一半。有一次,吃鱼终于给我带来了“惨痛教训”——我被“卡”住了,鱼刺在喉,其痛难忍,欲吐不能,欲吞不下。痛苦不堪时,大人们端来一碗醋叫我喝下,说是酸性的醋可以软化鱼刺。直到我一口又一口地忍气吞“酸”之后,鱼刺依然卡在喉头,颇有“骨气”,未被“软化”。手忙脚乱的长辈们又端来一些诸如菠菜、芹菜、藤藤菜之类的蔬菜,要我囫囵吞下,以便这些粗纤维的蔬菜经过喉头时,将卡在那儿的鱼刺“裹挟”而下。忙乎半天之后,依然无效。我已被折腾得汗水搅和着泪水,既紧张又狼狈。这时,有一位年老的姑婆,端来一大碗凉水,碗上放置两只竹筷交叉架成“十”字,她说,孩子,你从“十字”所指的四个方向各喝一口凉水便能“化”掉鱼刺。她于是双手合十作祈祷状。我虽然觉得此法颇有些不可思议,但已顾不得许多了,端起凉水就对着其中一方猛喝下去。喝到第二口时,奇迹出现了:鱼刺果然“化”掉了,喉头也顿时舒服了。全家人一阵欢呼。我当时不明究里,年岁稍长后才知道,那其实是“热胀冷缩”原理。热烘烘的喉头经鱼刺折腾,常常发炎而局部肿大,经由冰凉的冷水一惊,喉头肌肉骤然收缩,粘附在上面的鱼刺便剥离开来,随凉水冲下。至于顺十字方向喝水及合十祈祷之类,无非是不能解释这一现象的老年人,赋予这种科学的“土办法”以某种神秘的迷信色彩而已。
然而此番折腾,特别是“忍气吞酸”与“囫囵吞菜”,已把吃鱼的乐趣变成吃鱼的痛苦了。
除了怕鱼刺外,不喜吃鱼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吃鱼时,活蹦乱跳的可爱的鱼儿,早已经刀俎之屠而成为盘中之物,失去了它在水中悠游嬉戏时的怡然美姿,以及从“将捉”到“被捉”时活脱脱、泼刺刺、滑腻腻、水淋淋的意趣与情态;同时,作为孩童特有的那种捉住鱼之前的好奇心、急迫感,与捉住鱼之后的那种志满意得的成功感,也随着鱼儿生命的消失而消失了。于是,“吃鱼”在我们孩子心目中就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吃鱼无“味”,而捉鱼却依然是其味无穷的。也许是孩童的天性使然,渐渐地兴之所致,甚至乐此不疲了。只是我所担当的角色,已从替人背笆篓,“进步”到亲自到河沟里安笆篓了。那时候我家住在县城靠南郊的地方,屋旁有一条小溪。每逢发洪水或是夏秋两季涨水的季节,我们便在溪中捉鱼。一帮孩子用石头将溪水扎断,中间开一个决口,在下端接口处安放好一只竹笆篓。水流畅通,鱼入篓中,每日少则三、五条,多则十几条,鲫鱼、鲢鱼、小虾都有。每天清晨天刚亮,我就忙着去察看笆篓,急不可耐而又喜不自胜。鱼不在多少,有胜于无;也不在大小,捕得小鱼小虾也算一乐。从安篓到等待,再到察看、收篓的过程,充满了憧憬和向往,惊喜和满足。家中置一水缸,将捕得的鱼养起来,不断地换水以延长它们存活的时间。随着水缸中鱼的增多,我和全家人也都乐在其中。
距我家不到两华里,便是汹涌奔腾的岷江大河。河两侧是宽阔的鹅卵石河滩,顺滩而行,河水由浅人深,浅可没踝,渐深而及膝,再往深处就会“没顶”以至深达数丈了。于是,在浅水地带摸鱼、用鸳篼撮鱼、在石头下“扳”螃蟹,就是我们这帮孩子的一大乐趣了。印象中时的鱼比现在要多,河水也浅而清沏,游鱼可数,有时还可碰上成群结队的“过江之”。那情景,很像后来念初中时读到的柳宗元《小石潭记》所描绘的:“潭中鱼可数百头,皆若空游无可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动,{彀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我们赤脚踩在河里,鱼儿便在腿脚边钻来钻去,搔得你痒痒的怪舒服。这时,用鸳篼对着鱼群猛然一撮,或许就能捕得一、二条,甚至三、五条小鱼。不过,鱼也是挺滑的,所谓“如鱼得水”,要在水中捉住它谈何容易。但正因其难,才使我们锲而不舍,欲罢不能。偶有所获,便喜不自禁。几个分散捉鱼的小伙伴,往往互通情报,你呼我应,失望时共担惋惜,成功时同庆“胜利”,收兵时互比“战果”,早已忘却那赤日炎炎炙烤着油亮的脊背,那尖锐圆滑的卵石刺痛了赤裸的双脚,忘却了饥饿和疲劳,忘却了时光的流逝,整个心志和情趣,全都融进了捕鱼之乐。
至于在河滩卵石中捉鱼“扳”蟹,一般是在涨水季节的退潮之后。
一些鱼、虾、蟹未能随水退去,滞留在浅水凼里,或鹅卵石下。我们便顺着河滩搜索。有一次,我刚搬开一块长满青苔的大石头,忽然一个意外的惊喜:一只硕大的螃蟹蛰伏其间,钳一般的螯足和背壳都已老而变黄,在阳光下灿然发亮。于是,在激动欣喜之余,我避开它那厉害的螯足,从背后小心翼翼地按住其甲壳,将其整体擒获而举至空中,向小伙伴们高呼报捷,待大家围拢来,观察赞叹一番之后,再将这只腿脚乱蹬欲逃不能的河蟹投入篓中。至于浅水凼中用手摸鱼,似比河中捕鱼来得容易些,但亦有滑之再逃、逃之再捕的几番回合,不乏惊险之趣与周旋之乐。我们一群赤脚的孩子,每逢假日或星期,常常就在河滩上这样消受着捕鱼的乐趣。
大约在我十二岁那一年的暑假,我们弟兄姊妹应邀回到祖籍老家的乡下作客。族人和乡亲们待我们城里孩子亲如贵宾,尽量满足我们对乡下事物的好奇心。那时是五十年代中期,民风犹为淳朴。听说长辈们要去捕鱼,我们当然嚷着要去,并且很快被应允。到了河边,我不禁眼界大开。原来,这种捕鱼方式,叫做“拦河戽水”。是我平生所见到的最为气势非凡的一次,堪称壮举——参加者足有三、四十人,而且多为青壮劳力;他们把偌大一条河两头拦腰扎断,用大量砂石修筑起临时的堤坝,中间蓄水的那一段便是捕鱼区。他们搬来十几架老式水车,昼夜不停地轮班“戽水”,那时农村还没有电,当然也就没有电动的抽水设备。这旧式的水车是平日汲水灌田的农具,有一人单用的,也有二人共用的,全用脚踩,将水通过戽斗抽进木制的水槽内,自下而上地流入高处的空地。经过几十架水车几天几夜的连续作战,河水便由深而浅。我第一次置身于这车声隆隆、水花飞溅的浩大场面,真是既惊讶又振奋。高兴的事儿还在后头:当河水被戽到大约只剩一米深时,鱼鳖虾蟹全被“逼”到有限的水域里·一些鱼虾急得往卜盲蹦·其至跃出水面·使我观常到一次生动的“鲤鱼跳龙门”。
大一点的鱼也开始浮出水面,更大些的鱼则露出了颀长的背脊。大人们说那是因为水渐少而缺氧,鱼开始“浮头”了。这时,岸上的人们雀跃起来,踩水车的乡亲们愈加有劲,踩得更快更欢。水车戽出的水花,浅水中鱼虾激起的浪花,伴随着人们激动的心花一起翻滚腾跃,那气氛真是热闹极了!人们指着“鱼浪”不断地喊着:“大鱼!大鱼!”以相互感染的激昂的情绪,期待着即将到来的大捕获、大丰收。我惊喜、激动得心都快跳出胸膛了!尤其是到了“水落石出”、长河变成一块浅浅的水沟时,更是出现了群鱼跳跃、众虾飞舞、大鱼露背、龟鳖浮面的极为壮观的场景。这时水车停踩,众人下河集中捕捞。捕鱼的工具,有鱼网、有虾耙、有背篼、有篾罩……真是十八般武艺各显神通。其时我已顾不得大人们的拦阻,扎袖挽裤“梭”下河中,参与了这场机会难得的捕捞战。不多时,我和大人们一样,浑身上下几乎成了一个“泥人”,捕鱼之乐,使我早已顾不得颜面之垢了。最精彩的场面是,有一只二十多斤重的大鲤鱼,借助水势力大无穷,几次从捕捞者网中或手中挣脱,把抱住它的人“弹”倒在泥水之中。多人合围,几人合抱,好容易将它连网带鱼一举擒获,“抬”至岸上,引来好一阵欢呼。后来,有几位捕鱼能手躬腰深入岸侧的岩腔之中,那里因地势的原因,巨石阻水,不易戽干。平常就穴居岩腔的鲢鱼,大都躲入石隙之中,捕之甚难。几个人用了好大工夫,终于捕得一只十几斤重的大鲢鱼,用鱼网裹住拖出洞时,赢得满堂喷啧称赞,甚至“掌声鼓励”。如此高潮迭出,实在激动人心。钻进岩腔里的一位年轻人,还匍匐着捉住了一条特大的黄鳝,约有四、五尺长,酒杯般粗。可惜,他在向众人“展示”而引来一阵喝采之后,很快便将巨鳝放回洞中去了。他解释道:这样大的黄鳝已经成了“精”,既不能伤害,更不能食用,只能放它回洞。
我虽感遗憾,但对于“鳝精”之说,倒也耳目一新。当时我最感兴趣的是两类鱼虾:一日:“鲢巴射”,这是娃娃们的称呼,实则是鲢鱼中较小的那一类,体黑而肚白,无鳞头大尾长,有着长长的触须,故又称“鲢胡子”,我喜欢它在水中蛙人式的游姿、极善转弯和脱逃的那种活泼与机灵,若称它为水中的“黑衣侠士”或“潇洒游仙”,它也当之无愧。另一种叫“老米虾”,也是孩子们的叫法,实则是河虾中最大的一种;它体积大于现时宴席上常见的基围虾,又比龙虾小得多,体肤黑白相间而透明光泽,多须而身体时蜷时伸,在水中极善跳跃,是虾类中的弹跳冠军。“老米”,是形容它乃同类中之“巨型”。这两样,鲢巴躺和老米虾,是我当天捕捞的重点,不一时竟积有将近满满一笆篓,算是我平生捕鱼之“最”,可上个人吉尼斯纪录的。而且,此时我被特许不将猎物纳入“集体财产”加以分配,如此“佳宾”礼遇,我虽受宠若惊而推谢再三,最后还是领受了。
说到“分配”,倒也值得一说。几十个人所捉之鱼鳖虾蟹,约有数百斤之多,均按种类和大小归入岸边的几眼水凼之中。无一人中途裹挟而营私自去。分配的时候,由几位长者“刨”成“堆堆”,种类、大小大致兼搭各人自取一份,既没有人论斤论两,也没有人挑肥拣瘦,“得其所哉”,皆大欢喜而去。这种“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包含着浓厚的“原始共产主义”自然经济成份在内。五十年代中期农村那种自耕自乐的淳朴民风与友好和谐的人际关系,亦由此可见一斑。
“子在川上日,逝者如斯夫!”倏忽间四十多年过去了,我记忆中那些清澈的河流,那些淳朴的乡亲,那些快乐的光阴和场景,难道真如“逝川”之去而永不复返么?每当我看到现时的孩子们为课业所累,既没有条件又没有时间去体验和享受我孩提时代的欢乐——那种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欢乐,我就常常感到困惑。不过我也感到欣慰,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正好与共和国初年的岁月同步,毕竟我是幸福的也是幸运的。至今回忆起来,也还意趣无穷——渔之乐,余之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