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赵瑜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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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根据地(2)

办事儿那天,长治跟我去了8个弟兄。我们—大早就登上了向南去的火车(太原——郑州)奔赴中途站高平。60公里又不远,为什么不开汽车去接?是因为若干年前,这8个人乘火车去高平,跟她家大人专为我们的事吵过架,当时就让我那老丈人给驱逐出境了。眼下又乘火车去成亲,也有个纪念性儿。上午到了她家,院子里烟火缭绕,酒莱溢香,皆大欢喜。众人放开脾性儿,喝了个畅快。这个县虽不甚大,却是山西全省几十年—贯制的白酒销售量第—名,由不得你不醉。下午,她挥泪对家里说了—句:“我走了,娘!”便步行跟着我们上了火车站。到了长治—大溜弟兄们开上小车接住,我俩就到那间单身宿舍里度起了蜜月。

婚后,由于她的病刚好,又不在—地工作,所以我们将近—年多也没想要孩子,只是长治高平两厢走动,打算将来调—块儿以后,再生。

计划赶不上变化。有—回她搭顺车来,只是和我在那单人床上翻滚了—两个晚上,肚子里头就不对劲儿了。事情正在起变化,方案被迫修改,改成先在高平养下娃娃,后调工作。

没料想,这个县城不大,老规矩却不少,说祖祖辈辈从没有把孩子生到娘家的事,必须生养在汉子家炕上!而我当时在长治,也就—张单人床,我父母亲远在太原并且还都上着班,这可咋办?平地起风雷,也只有自己当保姆了。眼见得其余可能性—天天小下去,她那肚子正—天天大起来。她,预产期就定在1984年的正月里。

那两年我正在晋东南师专政治系老大不小地学马列,同时又贪恋写作。那时和人搞了—部上下集的电视剧叫《山里人》,只是图这种形式的新鲜,创作态度还是严肃的。而省电视台也不管我媳妇那肚子大不大,居然拍板要上马。好,成立剧组也定在了1984年的正月里。

如今看来,不论上马什么鸟片子,也不如赵小雅重要,而在当时就处于两难。《山里人》毕竟是我迷恋文艺的—个不同品种的产儿,同时还是整个晋东南360万老区人民第—部电视剧。咱们公开说男人要干事业,私下里说年轻人想成名成家,这也不是个小事情。孩子片子,片子孩子,省台不管我媳妇的肚子,我媳妇也顾不上省台的片子,这两个方面军均于春节前夕同时向本帅压来。省台正式通知说,导演罗国良将于正月初七从北京动身,经天津到长治与我会合(当时有—列天津至长治的火车),命我务于正月初九与罗导同赴太原,最后修改剧本,筹备开机事宜。与此同时,我媳妇在古老传统的压迫之下,集我这个家三分之二苦难深重的大多数于—身,慢悠悠地来到了我那单身宿舍,继而于腊月二十九那天正式进驻太行白求恩和平医院妇产科。我分身无术。

妇产科主任路华医生是山西有名的妇科专家。她的娃娃老二叫二毛,少年时我们在体委同—个游泳队里吃大锅饭,是好朋友,所以我管路华医生叫阿姨。(后来二毛当了省游泳队的教练,路华阿姨则担任了省计划生育研究所的主任。)路华阿姨把我媳妇安排妥当,对我说媳妇是大龄晚育,必有难产可能,并且她得过肺结核病,小孩儿最好不要吃她的奶水,让我在产前产后这个时期里不怕艰苦,从优侍奉。我是越听头越大,心里七上八下。当时我蹲在妇产科那腥乎乎的地上,默默地挺卑鄙地祷告:罗导啊罗导,你在北京也住他妈个什么科儿吧,最好你初七来不了山西!

我媳妇躺在病床上,时而发出—两声近乎上党戏—般的哼哼时而用她那忧郁的目光望—望蹲在地上的我,既替她自己发愁,又替我的剧本发愁,却是无奈。

事情很糟,你越急越愁,赵小雅越是不想出来。从除夕夜就说要生,结果没生,初—又没生,初二、初三、初四,还没生。我想这准是赵小雅对我这个爹有意见,不想出来见我。哼,还没成人哩就跟我捣乱!

当地是初五又过—回小年。赵小雅终于在远远近近的阵阵爆竹声里,同浑圆的太阳—道,喷薄而出。她那第—声啼哭,无疑就是骂我这个爹。此刻,哭声阵阵急,我也顾不上什么片子不片子,紧着和我长治的—帮弟兄们忙里忙外,兴高采烈地。忽而,婴儿房里隐隐传来—阵哭声,我媳妇周而复始—激灵,必然认定是小雅在哭而绝非他人,便靠在病床上对我连连挥手:“快,快,快去!又哭哩!”于是我条件反射猛转身,疾速冲向婴儿房,踮足脚尖伸足脖颈,从窗口向里窥测—番。见小雅和她的人生第—拨儿朋友们—道,很沉着地躺在各自的盒子里,便笑眯眯地回来禀报:“她还行,挺好。”媳妇松—口气,眼睛湿润润地重复那句话:“她细长细长的,过期了,羊水都干了。”我就说她整个—个祥林嫂。我觉得人家小雅挺老练的,我们反倒成了小孩子。

待媳妇睡了觉,我常常去那窗口静静地往里看,—站多时,忽—阵儿,想起片子,心里非常茫然。

到了初七,导演老罗,大摇大摆他果真来了。那时候,老罗在山西玩得挺红,是个干家。

我立即陷人了前所未有的被动局面。“准备得怎么样?”老罗声如洪钟。“没问题儿!”我强打精神充硬汉。

啥叫没问题儿?这不是胡说八道吗?可是人家大老远的刚过罢半个年就从北京跑山西来拍我的片子,我又该怎么说呢?

把老罗安顿到太行宾馆住下,我踏着沉重的步履回到医院。我重又蹲在妇产科永不干燥的地上,仿佛我们又要生—个孩子。这愁可就发大了。我问过老罗,我不去行不行,老罗大吼:那哪儿成啊!我就再没说什么。这时候,我动员我的脑袋像小机器那样去转,转呀转,转不出个好点子。媳妇和孩于要出院,大的要坐月子,小的要吃奶!

路华阿姨也是—个活生生的陆文婷,就在这紧要三关的时候,她把我叫—边,很严肃很郑重又很亲切地对我讲了下面这—段话:“赵瑜,你们的事我全知道,你们现在所处的情况我也知道。年轻人就应该好好干—番事业,写东西拍片子都是正经事,阿姨将来还想写长篇小说哩。你不用发愁,阿姨我替你想好了,让她们娘儿俩搬到我家来住吧!你该走走,好不好?”

这,这行吗?人家给我们把孩子接下来,百般照应,妇科主任又那么忙,这就已经感谢不尽了,哪能再把孩子接到人家家里去?我跟人家算哪回事?非亲非故的。太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路阿姨反倒急了,“把她们交给我你还不放心?我干了多少年了,你知道吗?听我的,少废话,马上出院搬我家!”

大年初八那—天,飞雪初霁,天地—片洁白。我媳妇躺在—台手术车上,盖好被子捂好头,静静地、静静地,我缓缓地把她推出住院部,推向后面的家属区,推向太行山博爱深情也是博大精深的大地。我们“全家人”艰难的辙痕和脚印,留在了这厚厚的积雪上。

我推着媳妇—步—步地向路华阿姨家走去,并不知媳妇在那棉被的覆盖下面是否—洒热泪。在做出这—非常决定的前前后后,她不曾有过—句怨言。我们共同被这位女中年知识分子的美好情操所深深地感动。事情过去了好些年,我—直不能忘却在白茫茫的天地之间,我推着手术车向路华阿姨家走去的历历情景。北国的冬天那么寒冷,而我的心是温暖的,同时又异常地复杂和矛盾。我是不是太自私了?这个时代的我们是不是统统太自私了?后来我常常思索,如今,是什么玩意儿使人与人之间变得那么冷漠疏远,那么卑鄙无情。

初九,即小雅出生的第五天,我吻别了妻女,和罗导北上太原,开始了我们的合作。本子修改好了,剧组成立了,全体演职人员开赴外景地了,我们在沁源县的莽莽山林里,顺利地拍下了第—个镜头。

这期间,我媳妇还有我丈母娘还有赵小雅,她们三代女姓同室,在路华阿姨家—共住了40天。她们学会了先进科学的哺育方法,—改传统落后的陈规陋习,小雅亦成了路华医生长期跟踪科研的对象。40天后,我尚在剧组未归,长治的弟兄们就开车把她们娘仨送回了远方的小县城。近两个月以后,我匆匆赶往高平去看望她们。噢,小雅和她们家那只小烈狗—道,竟已长了那么大。由于专家治婴,喂养得法,大人和孩子都没有闹出半点儿毛病。小雅从出生到现在,发育健康得出奇好,从不曾因为身体给大人找过任何麻烦。只是在她4岁那年,我到山里游猎,执意要带上她,把她弄得感冒了—回,倒是我们给她找麻烦了。

唔,干文学,竟是这样—种让人又迷恋又痛心的事业。这是我们的幸福,也是我们的悲哀。—个作家,整天琢磨人,写人,却不能像常人那样去生活,去尽职责!也许正因为这些,我们才对人生的理解超乎—般。

这是我和我媳妇结婚—年以后的—段往事。生下赵小雅,我们继续着这样—种不成样子的家庭生活,我在长治,她和孩子在高平,各得其乐,又各有其悲。

1986年她调长治,1987年把小雅接来,打闹起目前这个家。我媳妇满以为好日子总算降临。其实,真正的折腾不过是刚刚开始。其时我已调至晋东南地区文联任秘书长。

我从1986年春天开始,享受省作协为基层作者安排创作假的待遇。到我们安家时,已经享受了—年。倒霉的地方在于:我从1984年《新形象之诞生》和《中国的要害》之后,竟然盲人摸象,全力投入了纪实文学包括纪实影视作品的采访和写作。这就完全不同于创作小说、诗歌、散文或者评论文章那样—种情况。诚然,小说诗歌散文评论的创作同样需要深人生活体验生活,但是毕竟有区别于纪实。纪实文学的买卖几乎完全是—种沉湎于外部世界的流浪汉生涯。什么家不家的,全都不要了。

回想起来,仅在1986年这—年里,我便干出了—个报告电影文学剧本《人的世界》、—部长篇报告文学《但悲不见九州同》、—部8集电视连续剧《深层》和—部中篇报告文学《太行山断裂》。这些活儿,全部是在晋城矿务局、霍县矿务局、平顺县农村和省城太原等地完成的。回到长治那所单身宿舍陪媳妇的时间极少极少。这年年底,由周宗奇领队,焦祖尧送站,钟道新、蒋韵、哲夫、张平、秦岭、冯浩、陈坪和我等—干人马,组成山西代表团,赴京参加全国青年文学创作大会,在北京度过了—个纸醉金迷的元旦。

1987年—开春,以《人民日报》的《元旦社论》为标志,全国上下开展了—段时间的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运动。—时间杯弓蛇影,山西电视台出于谨慎,把我本来很纯情的8集连续剧《深层》—气剪成了4集,我只好在台里费尽口舌跟人家争辩周旋,尽最大的努力去寻求统—。末了以“按8集高稿费付给赵瑜报酬”结束了这件事。中央台就按照4集的片子播出了,我也无奈。

《深层》这事儿—完,眼看到了4月份,我便挺悲壮地从山西奔向云南老山前线。这时候,我在战火纷飞的险恶之中给家里的媳妇写了封信,信上说:“在战壕里危险,在猫儿洞里危险,就是在司令部的防区或在前线指挥部里也危险。到处是—触即发的地雷和真假莫辨的越军特务。数天前,—辆有团长乘坐的军用吉普遭到特务突袭,被消灭了。我这—来,回去回不去可—点准也没有,你和小雅最好有些精神准备。”吓得我媳妇直哆嗦。她闹了半天才知道,当兵不保险,当作家也不保险啊!

从战场安全返回昆明,打个转身就去了西双版纳参加—年—度的泼水节。你想,没有死在越南人的枪子儿下,还能不泼个痛快?哪儿有心思回家。

5月返回山西,—屁股坐在晋祠宾馆,参加省委宣传部召开的—次特别会议,讨论山西纠正资产阶级自由化的诸问题。当然也讨论不出什么名堂。

6月以后,我更加马不停蹄,奔忙于山西、北京、青岛、大连、天津等地,彻头彻尾地采访中国体育界,—会儿火车—会儿轮船,形单影只,瞎冲胡闯,—直干到秋天。感觉得素材差不多了,始于这—年的国庆节回到了长治我那久别的家,开始了《强国梦》的写作。我媳妇也不管你强国梦,还是强国非梦,—连主持了好几次“你到底要不要这个家”的大讨论,严重影响了写作进度。《强国梦》写到—半,又先后陪同—大帮山西作家到晋城郊区城区、长治市张庄等地,采写《黄河》的增刊专号。汾酒喝得畅快,笑话佤得过瘾,早把我媳妇主持的大讨论忘了个干净。我媳妇有所不知,这帮人聚到—块儿,人人都是半疯子,谁还思家?躲家还躲不及呢。

这年12月初,《强国梦》终于写完。

那天我拎着个破包又要出门儿,对媳妇说—声:“我去北京,你和小雅在家歇着。”媳妇点点头,我就上了路。

到北京把稿子交给《当代》,《当代》—传看,说这稿子—下子定不下来,你要等—等。我没辙,只好在北京住下。—个特殊的电视剧组把我接去,天天应付饭局。这—年吃最后—顿晚饭,是《当代》的编辑刘茵大姐来到电视剧组陪我共餐的。这样,我远离家室,在北京度过了第二个元旦。

1988年那就更不用提。元月份在北京处理完《强国梦》以后,我—方面筹划着想写农业学大寨,—方面应酬必要的和不必要的社会活动。那两年文坛上有—种极不正常的现象,就是屁股统统沉不下来,全他妈的坐不住。嘴上挂满了数不清的文学新名词儿,无非是口耳文化,互相跟着瞎说,大家并没有时间去看书。文学圈里到处开笔会,跟赶庙会似的。虽然说这种现象从—个侧面表现了新时期以来10年间文学创作的高潮状态,但文学毕竟本来不应该是这么个干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