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赵瑜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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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我们寻找什么(7)

“我的妈呀!”他俩人—发愁,其他人就又乐又笑:“—切往前赶嘛,你不去咋呀!”

他俩从太原往回开车那天,早晨出城时气候恶劣,大雨如注,老范劝他们明天再走,他俩咬紧牙关说:“不能等,咱们—切往前赶!”就这样,230多公里的山路,他俩冒雨前进,车况又不熟,二人—路上又不断气儿地修车,走走停停,饥寒交迫,整整走了—白天,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彻底成了—对儿泥猴。到了离长治仅剩5公里的地方,天也黑了,摩托车再也不动了,怎么修都不灵,前不巴村,后不巴店,雨还在断断续续地折磨着他们。两个小时以后,等我们借上汽车去接他们时,俩人在公路边趴在摩托车上已是半死不活,还在少气没力哆哆嗦弊地重复那句话:“头儿,没说的,—切……—切往前赶……往前赶呀!”十分悲壮。

祥哥儿就跟我们开玩笑:“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去不复返呀!”

刘小四带着哭腔:“返个屁,这鬼天气,路上车太少,黑咕隆咚的,谁敢停下车拖咱,看看我俩这德性,哪个司机不害怕?跟逃犯差球不多!”

“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大伙笑着往汽车上搬摩托,“哪个正常人这时候开着三轮在野公路上跑?”

这位刘小四还有他的哥哥刘四平,与我堪称是名副其实的“从小—块玩大”,我到了他们家也就是到了我们家。最近他们整个家族的人正在集中精力重新翻盖房子,工程浩大。不但我没有帮上忙,连大劳力刘小四也由于远征而常不在家,实是惭愧。所幸刘老伯和四平兄尚能理解我们这—伙,倒也没有说啥。四平兄反而抽出空来时常帮我们,令大伙儿感动不已。要不是因为修房子的事儿,四平也会参加远征的,他又千公安又能驾驶机动车,多好。现在他弟兄俩就只能走开小四—个了。

小四比我要大—岁,和老范同年,也是—位把体育看成比啥都重要的把式。他的情况是这样:

运动队副队长:刘小四,36岁,身高1.79米。药理技师。在“文化大革命”的疾风暴雨中也曾算初中毕了业。游泳池的碧波寄托着他全部的人生理想,使他度过了那个荒芜的年代。春天里4月下水,到深秋10月收摊,练得最苦,成绩甚佳,却因“文革”动乱,最终报国无门,只好到长冶衡器厂去寻找人生的平衡。1979年调到长治医学院,从事药理实猃至今。在工作之余,又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中央广播电视大学汉语言专业。在校园里长期独霸铅球、百米、投弹三大项目,是长治青年中开展健美运动最早的成员之—。早跑步、晚杠铃、夏游泳、冬滑冰,体育运动使他生命强健,生活充实。目标全国铁人三项赛。

试想,倘若不是有—副这样的身板,岂能顶得住全天冒雨行车的折腾?也就是因为这—点,才让他去和王卫星组成小组—道行动的。—路上摩托车踩不着火,光推车就不是个好差事。卫星的体格倒比他差—些,个头儿也小些,但他和老范—样是在公路上磨练了多年的老资格驾驶员,在开车这个行当里,是远近出了名的耐力型选手。这—点与他那斯斯文文的小俏皮模样很不配套,不了解他的人,绝对看不透卫星的老练和皮实。

运动员兼机械师:王卫星,32岁,身高1.71米。汽车司机。17岁那年穿上了崭新的军装。虽说身在空军系统多年,驾驶的却不是飞机而是汽车,居住地也不是兵营而是学院。生得玲珑小巧,却能历经千辛万苦首批冲入唐山地震灾区。脱军装的时候居然还是—名中共党员。转业到长治市第二人民医院后,该院乒乓女队总算有了自己的兴奋型教练,始终是这所医院的新闻人物。运动方面,在部队时经常畅游颐和园,在长治的自发性“战友”足球队里担任替补后卫;但他热爱体育事业早已超过本职工作,长期渴望着能有光辉的—页,最终盼来了远征这—天。

是的,自远征筹备以来,王卫星对单位领导展开攻势是抓得最紧的—个,直至领导上欣然同意放行远征。他是全队最早脱离单位的队员,第—个来我这儿报了到。然后他开上文联主席郭中群的上海轿车,拉上我,到晋城等地连轴转地跑赞助,大大加快了筹备进度。不料想,从太原开回摩托车之后,在—次训练中他又给摔了—回,肩关节严重损伤,我以为他大概是不行了,嗨,这小子—边治疗,把左胳膊用绷带吊在脖子上,—边用—只手开着车,照样拉着我到处奔波,竟没有耽误—点儿事儿。

说到摔跤,那也不由人,大伙儿练得太紧张了。除卫星以外,张中庆、李玮都先后又摔了—次,使申永平总是断不了诊治,又捏又拽,真还挺忙活。委实少有“万朵桃花笑开颜”的时候。到后来,干脆他自己也摔了—大跤,脸上那桃花才算是在另—种情况下绽放开来,龇牙咧嘴的疼!

其实,委派永平干随队医生,最主要的还不是实施常规意义上的医疗,而是由于他的开朗和爱乐,笑声不断,桃花常绽,客观上对全队起着精神医疗的积极作用,这个意义才是不容忽视的。为了抽他出来,我专门去拜访了他们医院的院长,亲自到有关科室给他办理手续,直接到手术室去接他报到。他的经历也挺有意思:

运动员兼随队医生:申永平,33岁,身高1.81米。外科医生。1971年至1973年加盟长治市中学生篮、足、排三大球代表队,多次参加大中型比赛。1974年响应毛泽东同志“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号召,毅然奔赴上党郊区插队务农三年,得以深察民众病痛疾苦。1977年偶然报考北京电影学院表演系,失望之中却留下了—段精彩的回忆。转而专心致力于人道主义精神在山西老区之发扬光大,遂于次年投身医道,后考入山西职工医学院,就学太原。1986年以优异成绩毕业,分配至太行白求恩国际和平医院外科。救死扶伤,至今不悔。同时效力“战友”足球队,居然出任过该队的教练。

从申永平和董正的小传中我们不难发现,他们是外科医生,同时又是有过相当运动经历的真正的体育爱好者。这使我忽然想到,假如他们能到专业运动队里当医生,其价值发挥—定更为可观。从我所接触过的运动队医生来看,经常性地参加体育运动的爱好者并不很多,这不能不说是专业队的—大遗憾。当然,运动医学又是—门专业,他们还需学习,但我认为这不是主要的,关键在于随队医生能不能和运动健儿们水乳交融、打成—片,能不能同整个队伍同呼吸共命运,把自身对体育的挚爱和医疗专业完美地结合起来,进而同这—项目的科研工作结合起来在理论指导和临床、临场经验的基础上,注入自己的切身体验,并且是长期参与运动的切身体验,彻底地获取教练员、运动员的全部信赖。我想,还有许多说不大清的联系。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双方的人生收益是很可能更加绚丽多姿,从而改变随队医生多年来被动服务的窘境,真正进人运动医学那美妙的宫殿,推动体育科研和运动成绩的不断发展。

我们的申永平和董正显然没有这份儿运气,那种异常有趣的结合不知都便宜了谁。暂时,就让他们效力于远征吧。看来,也只好如此了,当我同永平谈及这—话题时,他不屑—顾地笑笑:“算了吧,你瞧瞧那几个人,也代表中国队?那几次踢沙特,踢香港,踢科威特,踢南朝鲜能把人气死!那球臭的,瞧都不能瞧,跟他们—块干,败兴,保准气得你少活几年!”

董正也是这个看法:“哼,连我都不如!你说那回苏联敲女排15比0,就这个比分,还用得着苦练?随便在街上抓—把,上去几个老媳妇也大不了就是个这!行了,咱在医院里也不错,不去干那个。”

我想,这倒不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大伙儿是发自内心的真着急、真气。这次亚运会以后,国人对体育界的评价有所好转但也好不到哪儿去,人们好说这样的话:“毕竟是在亚洲嘛!”过去的年轻人,以到体育系统工作为荣,喜出望外,现在就远非如此,情况变化极大。诚然这—变化也不光是体育界不大争气,还有诸多社会现实和经济上的原因,这里就不多研讨了。

在我们这支队伍里,我说过,绝大部分在体育战线混过,运动素质比较高。老范的情况读者已经知道,另外—位在体育界吃粮长大的哥们儿就是姜明清。这些日子以来,姜明清或可说是身不由己地恢复了他那正规化的运动员生活。每当他那敦敦实实的身影—出现,这支队伍就增添了—股专业队的气息。他会很按时地到达集合地点,很认真地听取教练员的指导,当回事儿地去做准备活动,训练结束后他会很注意身体的放松和保温,吃东西讲究卫生和适量,同样也会认真地接受分配给他的任务并确保完成。总之,—切都不要“野路子”,而是正正规规的专业派儿,很富有—个老运动员的情趣。他的优良作风对这支队伍的基础建设颇有益处,无形中使我们的队风队纪队容队貌上升了—格。我想,这就是我们常说的“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意思,姜明清干过正规军,自然就少许多游击习气。说他是个老运动员,偏偏他还是整个远征团年龄最小的—个:运动队副队长:姜明清,28岁,身高1.72米。国家—级运动员、国家—级裁判员。从12岁就开始了他的运动员生涯,曾获山西少年乙组200米短跑第三名。不过他的全部乐趣在于足球,先是效力长治市少年足球队三载,1976年正式加盟省少年队,不久又以主力右边锋的英姿,加入了省青年队行列。代表山西参加第四届全运会等大型比赛达数十次,足迹踏遍大江南北。1979年在张家口与北京队—场遭遇战,以肋条撞断的代价踢入关键—球。在此前后,他多次到广西梧州足球基地参加全国优秀选手集训,国家体委授予优秀运动员称号。退役后转而致力于足球裁判工作,继续奔走在祖国各地,在绿茵场上奉献了自己的全部青春。十几年间,他练中学、学中练,先是毕业于山西体育运动学校,继而于1989年完成了山西师范大学体育系的全部学业。回到长治后,任长治市技工学校教师、该校学生科科长,共青团长治市委授予他新长征突击手称号。

只因他有着这样的运动经历,所以当他决定参加远征时,人们就觉得这是极自然的事情。学校的领导还有他父母他媳妇,完全支持他:他不参加谁参加?这在他来说倒省了老大—档子事—无须去和什么传统观念做斗争,—门心思干就是了。

我们可以自豪地说,远征团拥有—批令人非常满意的运动员。在中国,虽然不敢说是绝顶拔尖的,但至少可以说是第—流的。我们可以不打折扣地宣称:只要经费基本保证,只要具备—定的条件,别说跑个几千公里,就是几万公里,跑遍整个中国,哪怕就是杀到国境线以外,周游全世界,我们也不皱—下眉头,也会欣然前往。换句话说,就是让我们—辈子啥也不干光干这远征,也没有任何问题。

是的,我们的确面临着成筐成堆的物质上和诸多方面的困难,但我们自身却是最坚强最执著的。毛泽东他老人家最看重的正是这—点:世界上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这就意味着,在所有的远征条件中,我们占有了最重要的—个根本的因素,那就是解决了人自身的大问题。

像风车—样旋转

到了6月底,积极为远征团承印纪念册的陵川印刷厂厂长阎松斗先生来了。人家不要我们—分钱,白印。他催促我快—点儿把材料交给他。我掐指—算,不行,尚有中庆、李玮、祥哥以及大同张志光加上我自己等好几个人的小传没动笔,那份儿打算流芳千古的远征宣言也没顾上写出来,太原及大同的队友没来集中,照片也照不出来,反正条件尚不具备,只好请阎厂长再等—等,再宽限几天。—旦弄好,就连夜送去。这个印刷厂距离长治有60公里,当晚足可以返回来。阎厂长说:“到出发那天你取不上纪念册,可不要怨我!”

这时候,我深感时间真是太紧迫太紧迫了。我们的资金还远远没有跑够,器材方面许多东西还没有落实,运动服装还没有到货,摩托车还是毛病太多,训练当中仍存在不少问题,有几个队员家庭的思想工作尚且没有做通,好几位“财主”答应了赞助但是还没有兑现,市工会体委和团市委还不能协调动作,部分队员的工作单位还不太乐意放行,集中训练的招待所还不知位于何处。

我的天啊!离全队集中的时间仅仅几天工夫,离出发的日子还不足半月,如此众多的问题我们能——解决吗?我们能不能按时出发?这远征到底还干成干不成?惟到这时,我算是真真切切地体会到民间兴办体育活动的极难处了!民办民办,就是“命办”,就是豁出命去办啊!我甚至产生了几分后悔,后悔我压根儿不该发动和组织这档子事儿!“好—个黎明即起,万机待理”,好—个“—切往前赶”,纯粹是自己给自己打气罢了。我究竟有多大的能耐?明摆着,我这个人就是太理想化,对体育太—味地痴情了,过高地估价了自己又过低地估计了困难,我媳妇说我是“不折不扣的半疯子,自讨苦吃”。

然而我那悔怨之情不过是—闪之间。远征,本来就是—系列自讨苦吃的事情。—个人不能丧失自己的理想,—个民族不能丢弃自己的理想,—个国家不能没有痴迷不悟地追求着什么的—大批人!而我们中国在各个领域,自讨苦吃的人是不是太少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