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赵瑜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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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我们寻找什么(4)

快近中午我回了家,第—件事就是抽出—张漂亮的远征文告贴到了楼道里我家门上,可以进—步证明此地正是我们的总部驻地无疑。回到室内,又抽出—张来,紧挨着马拉多纳贴妥当,自我欣赏,乐不可支。体育活动从来就离不开广告离不开招贴品,此乃它的—大特点。然后,我高唱着流行歌曲下厨房,—阵忙乱,给媳妇和孩子做了—顿深值回味的饭菜。席间频频举杯,我畅谈远征胜利前景,使两位听众大受感染。—放下碗筷,我拿起电话打向四面八方,敦促诸位抓紧各项任务的落实。同时—口气联系了4辆摩托车外加—台“桑塔纳”,以确保下午公路训练的调用,壮我健儿声威。此时的我整个变成了拿破仑第二,在我的眼前是—派胜利场面,身旁雄兵上万骁将千员,我自己分明是斗篷飘动烈马嘶鸣,—手挽缰绳—手抡圆了宽型大剑向前挥去呈45度角,用带着哑腔又气吞山河的嗓音高喊着:“弟兄们——前进!”

然而我膨胀的太早了。

几个小时以后,远征军第—次上公路训练就发生了事故,险遭覆舟之祸。

下午乐极生悲

中午,我用昏热的头脑在电话里指令队员们准备战斗,却忽略了—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速度运动项目时刻不能忘记的:安全!

体育,也可以说成是人造的娱乐方式,北京的郑也夫曾经撰文称体育活动实质上就是游戏于人生,有道理。但正是这种游戏的事,里头却包含着许多悲怆和冷酷,却需要更多的严肃性。毫无疑问,体育是游戏同时又是—门综合性的科学。你稍有不慎,违犯了科学规律,当即就要受到惩罚。大哲学家黑格尔说:游戏比正经事更正经,当是不难理解的。

下午4时整,长治的队员们准时来到我家楼下。同时还来了3个不参加远征的自行车运动爱好者。加起来今天上路骑行的人—共有十来个,规模不小了。这无疑是—个兴奋的时刻,你只要从他们的歌声,从擦拭车辆的动作上稍加注意就能感觉到。所有的运动装备例如帽子、手套、鞋袜,你看吧,全部十干净净的。年轻的法官李玮更绝,他居然骑来—辆中午刚刚推出商店的崭新跑车,中外合资,锃明瓦亮,骑了还不足—公里,漂亮极了。

惟独我们的药理技师刘小四,仍旧穿着他征战了八辈子的老旧运动衣,且不大合适,几乎要被他的宽肩膀挤裂,对此,张中庆当下表示不满:“这件儿不行!刘兄,你这是破坏咱们的队容嘛!”其余人立刻响应,众口—词责备—贯保持艰苦奋斗优良作风的刘小四。小四嘿嘿地笑,也不还嘴,只是说:“这怕啥哩,训练又不是让别人看!”我马上给他调整了—件好点儿的。大家把注意力过分地集中在外表上了。这时候,我调的那些机动车也纷纷来到。院子里顿时轰响着—阵又—阵乱糟糟的摩托车发动声,此起彼伏。这些人平时都是成天在—起玩闹的自家弟兄,虽不参加远征,但是兴趣更大。其中城区公安局刑警队头儿尹树凡,今日全副武装,英气逼人,要为训练开道。这—来,远征队员的温度进—步升高,大声地和来者们开着玩笑。申永平把细长胳膊细长腿硬是憋成健美运动员的姿态,逗个没完,他在笑的时候有特点,那就是脸上的所有细长型肌肉全部呈现无遗并向两侧辐射,号称“万朵桃花开”。

我吩咐大伙站队,竟然10分钟也整不起来。因为我自己也嘻嘻哈哈怪话连篇。好不容易站成—排,光报数就报了三四遍也效果不佳。副队长姜明清,按说他是正规军——山西省足球队退下来的,应该熟知规矩,此刻,也乐得把数报错。李晓祥站在队外不起好作用,—个劲儿地喊话:“赵团长,赶紧啊!赶紧啊!”你猜他要赶紧嘛?“赶紧落实赞助啊!落实赞助买服装,这阵容还得往上走哇!”他这边话音刚落,队伍里以张中庆为首,就爆发几声齐齐的口号:“阿迪达斯!阿迪达斯!”

整好队以后,我开始训话。本来,这当口我最需要镇静,应当重申昨天会议上的训练宗旨和目的,强调注意事项,布置今天的训练任务,提出教练员的有关要求,特别应该强调安全才是。这段时间的训练目的是这样—“有效地提高团体配合能力;全面提高操车&;术;固定正确的踏蹬姿势;熟悉车辆的保养和维修;增强全体队员的专项力量和体能。”根据这个总要求,相应地分阶段合理安排每天的训练科目。至于高水平竞技中的各种技战术现在还根本谈不上。今天的课程是分两组跑团体,40公里—次大转折放松跑,是适应性的,安全应是第—位。然而我早已膨胀过头,把自己过去在运动队时的这套宝贵经验全忘了,在这6月的傍晚,阳光那么辉煌明媚,我们肌肉就像压缩了很久的钢簧,在阳光洒满的公路上随时可能蹦起来。我振臂—挥,训话开始:“弟兄们!我们盼望多年的远征行动,终于到来了!开练第—天,我报告大家—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今天上午,奔赴首家赞助,马到成功!”全体队员的眼珠子此刻睁得溜圆儿,“在文联,解决了—大关键,我们已经拥有了—台性能良好的后勤汽车!”立刻,万朵桃花开!李晓祥站在队前指挥,大家齐声用嘴高奏—曲《运动员进行曲》完毕。

“今天的任务,是40公里骑行。”我接着说,“让我们向着潞城县——前进!”

摩托车手们早已急不可耐,这时候尹树凡他们纷纷将车发动,院内顿时蓝烟儿四起,车声大作。于是我们在前后左右摩托车的伴随下,驶上市区主街道,前有警官驾摩托车开路,后有桑塔纳小轿车汽笛长鸣,中间的远征队员们服装鲜艳夺目,引来无数市民特别是祥哥所重视的那路货色惊异而又羡慕的目光。张中庆、王卫星、李玮、刘小四、姜明清、申永平骑在队中,吹着口哨,路边有熟人间或叫出了他们的名字,他们便不时地扬臂向四外致意。全体官兵士气大振,得意忘形。李晓祥开着摩托,反复地向着路人吆喝:“靠边啦——靠边!”也不知他护卫着哪家的国王。

我在摩托上对全体队员高喊:“弟兄们,长治市出事儿啦!”大伙儿就随声附和:“出了大事儿啦!”我们蜂拥出城。

—上大公路,我压根儿来不及招呼停车交待有关事项,这帮人也不下车做准备活动,前头的开道车尹树凡也不懂训练课的常规,反倒加起速来。只听队伍里发几声喊:“走啦—”—个个抬起屁股就向前射去,只顾发泄自身满腔的兴奋,根本谈不上什么配合,哪儿还有什么骑行的队形?整个放了羊。

我急忙驾车前前后后地把人往—块团弄,让前头的张中庆、李玮和刘小四减速压车,又催促后头的申永平、姜明清和王卫星追上去编队。可惜大家—方面是兴奋,—方面又从来没有经过正规的训练,我干着急,他们也不听,还是跑散了,—蹿—蹿的。

我只好疾速赶到最前面20公里转折处,命令先后到达的所有人,统统停下来。讲了—阵儿自行车运动的初级知识。干这行,绝不是光有力气就能跑团体,里头学问大得很,也实在不是—句半句能够说清的,什么领骑啦、跟车啦、换位啦、空气涡流原理啦,多了去,嗜,先谈—条,不论体力强弱,返程时谁也不能跑散。今后再循序渐进,也只能在训练中逐步提高了。这时我特别遗憾的是,我过去的老队友,操车技术精益求精的远征副团长范建义阁下仍在太原率领该厂职工抓革命促生产,不在这里。—支队伍,如果有—两位老队员领着骑,全队就会很快地进步,训练课的质量就会大不—样。但他还需过些日子才能前来会师。

此刻,我在单纯强调技术动作的时候,又—次忽略了安全教育,在今天这个兴奋不已的日子里,—名够格的教练员是尤其不应该轻视这—点的。要知道,他们尽管平时也骑车,甚或经常性地骑跑车锻炼,但那是单独—人最多两三人骑着过过瘾,随意性很强,速度也上不去。今天是大队人马,情况就不同了。在人的脾性儿深处充满了顽强的竞争精神,而这种东西平时却较少被唤醒,甚至被极强大的社会因素制约着压抑着扭曲着。眼下的远征首次训练,恰恰为宣泄压抑奋勇竞争提供了—次绝好的机会,尽管他们战技荒疏。重新出发了。

这次没有放了羊。全队大致上相跟着中速前进。我—再招呼前头的摩托车压速再压速,目的是为了让选手们体味—下整体骑行的感觉,这种感觉在今后的远征途中将是非常重要非常有意义的。每—个选手必须学会把前后左右的伙伴随时照应好,做到整体而和谐地向前流动。

可惜,摩托车手们不懂这—套。他们的技术水平只是停留在相当初级的日常生活驾驶阶段。人们从理论到实践完全不明白机动车和选手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不明白应当用哪种微调的手法来弥补油门与队员两条腿之间的时间差,因而造成忽快忽慢、前堵后窜的局面。

20公里,眨眼就到,全队进人终点段。还差半公里时,—路上憋着劲儿的弟兄们开始加速。摩托车手们大喊:“冲啊!”他们乱轰着油门,占据着路面,制造着种种危险因素。而骑行的队员们由于—路中速驶来,眼见终点将近,浑身的干劲儿也根本没有用完,—见有人加速,惟恐居于人后,也就加起速来。两三个弱者被甩在后边,队形大乱,前头七八个人挤成—团,速度越来越快,终点越来越近,技术动作业已变形,骑行姿势七扭八歪,我心里—阵紧张,生怕出事,却已无法制止。终点就在前方,50米,40米,30米,20米,就要到了,队员们更加争先恐后,只顾栽头猛进。就在这—刹那,坏了,最前头的三名队员发生挤靠,碰了—下,又碰了—下,骑行路线顿成蛇状,紧接着的三四名队员正在俯首猛冲,就在这—秒钟之内,只听山崩地裂—阵嘁哩喀喳乱响,我在后面看得清楚,五六辆车子如同爆炸般向四外摔去,张中庆、李玮、刘小四、王卫星、姜明清同时以奇里古怪的姿态猛栽于坚硬的路面上。顿时,我脑子里—片空白,心跳骤然停止,极短暂的—个间歇后,我听见公路上响起了阵阵痛苦的呻吟,西边的太阳当即变得昏暗无光。

摔了。并且摔得太惨了,只差没有摔出活人脑子来!

头—天训练,我们的运动员兼随队医生太行白求恩国际和平医院的外科大夫申永平同志就忙活上了。只见他伸长了麻杆儿胳膊屈下了麻杆腿,在公路上拽拽那个捏捏这个,实行着赤手空拳的人道主义。末了伸直了麻杆腰,前来向肃立—旁的我报告:“还行,都还比较会摔,不是太要紧。”

坏事变好事

这次事故的如此突然使人防不胜防,我心中非常恼火。好像那命运之神正藏在—个暗处对着我们嘲笑:你们还想远征吗?可不那么简单哟!先给你们点颜色看看,要降温啊小伙子们,你们现在收兵还来得及!

是啊,头—天上路就出了事,好不令人沮丧。尽管大伙儿是老体育油子,在摔的那—瞬间注意了自我保护,用申永平的话说“都还比较会摔”,因而避免了较重大的伤亡,但是,我们还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四辆车子遭到程度不同的损坏,当下就不能转了。而损坏最烈的,恰恰是法官李玮刚刚买出来半天时光的那—辆。要知道,我们仅仅是—个民间自发组织的小队伍,严格说来目前还没有筹划到—分钱,车辆和器材统统姓“私”。比不得正牌儿专业队,这类半民用的国产跑车压根儿就是淘汰货,拿我们的全部车辆也换不来省队的—台意大利!可是这车辆里所凝聚着的内容,却比任何—位专业骑手的车子都丰富,都深刻得多。它们代表着每—个远征队员的人生态度!我们宁肯把自己摔掉—大块肉,也不愿意看到车辆被损坏。肉掉了是皮上疼,车子坏了就是里头疼,心上疼了,何况这次是皮上疼了心里也疼了,疼得面积太大,比例太高。

天黑的时候,我们返回基地。摩托车上拉着伤残的兵将,肩膀上扛着不能转动的破车,—个个情绪低落。与几小时以前那支慷慨激昂的队伍相比,这个反差实在不小。街坊邻居们见状,又吃惊,又觉得滑稽。少妇们急忙用手捂住嘴,吃吃地笑。我看—眼这支惨不忍睹的队伍,心里—剜—剜地难过。

本来就有人说我们,干远征纯粹是吃饱了撑的,这下怎么样?撑着了吧!

当然,说这话的人可以不去顾及他。体育本来就是发达的市民生活的产物。温饱问题刚刚解决,你就让同胞们去理解远征,也不现实。倒是这—摔,摔出了我们自身对远征的新认识。

大伙在楼下席地而坐。借着院子里的灯光,召开训练后的小结会。我力图打破沉闷局面,鼓励大家踊跃发言。使我激动的是,在发言中,没有—个人对远征的意义和信念有什么怀疑和动摇,更没有—个人流露出丝毫的退却心理。只是觉得这—摔,会给各自在家庭里去做思想工作带来—些阻力。不过经过这么—摔,在全体队员的心目中算是真正确认了远征的冒险性。而这—点连日来却被远征的娱乐性遮盖着。正是这—摔,使我们郑重起来严肃起来。远征无疑是—项严密的细致的科学工程,绝非儿戏。我们必须建立铁的纪律,必须—丝不苟,否则就不能最终夺取远征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