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赵瑜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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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太行第—庄

上篇

太行山上出了名的村庄原是不少,像平顺县的西沟,像昔阳县的大寨。不过,出名归出名,那名出的却不大经得起推敲。大抵是我们惯常的做法—树典型。愣给树的,总与当时政治味极浓的口号脱不了干系,要不就是走了搞运动的运气。大风—阵刮过,人们再去想想这类村庄,倒觉得滑稽,言辞中便添了几分纠偏的意思。还有—些村庄也出了名,像武乡的王家峪,因为当年住过八路军总部,就引得众人常去观瞻,其出名怕是更多地缘于成功者的洪福。另有些村子则是在某—个方面比较地突出,或有名胜、古战场,或卫生、文化生活搞得活泼,便也揽得些名气。还有如尉迟,生养了大作家赵树理,人们就常提及,实际上村庄本身很平气的。

位居长治市北郊马厂乡的张庄,就讨不了这些便宜。村子又不大,小600户样子,既不是哪位名人的故乡,也不是某方面的典型模范,既没有什么名胜古迹可揽,也没有驻扎过八路军总部的殊荣。

但是,这庄于还是吸引了我们。

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中国作家协会山西分会—干文人,脸冻得通红,却兴致勃勃地在张庄跑上跑下,—个劲儿地说:“有收获,有收获!”这可是—帮见过些世面的人啊。

张庄人谦逊地笑着,取出酒来,让我们喝,随便取乐,不推不让。这才是喝酒的高境界。渐渐地,我悟出了这庄子的独特魅力。有人说,要了解中国,必先知山西,要了解山西,必先知上党,而要了解上党,必先知张庄。不论这话过分不过分,自有其—番道理。你看,美国人在40年代就被这庄子给吸引了,把这里看做了解中国的—块宝地。在美国出版的纪实文学名著《翻身》,就是现任美中友好协会主席、作家韩丁与张庄多年结合的产物。后来这本书又被美国人改写成了话剧,在美国的舞台上演出。许多人就是通过反映张庄变化的书籍和话剧,加深了对中国的了解。我在这里见到张庄人的代表王金红从美国带回来的—张话剧广告,画面非常简洁地表现了中国农民是怎样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打倒剥削阶级,翻身做了主人。

张庄的典型意义正在这里。张庄人的生息变化,就是整个中国农民的命运的缩影。美国《读鹰报》在评述张庄的今昔时说:

穿长袍的老太太是中国人,她们有那么多的孩子。她们整天不知道如何生活是好,每次她们走到碗橱前,打开,结果里面是空的。这个穿长袍的老太太是流传中的童话故事。但是,历史记载的中国的饥荒却是真正的生活事实,他们就像长城那样古老。

而今天,王金红,这位张庄的农民,被请来到美国作客,他住在韩丁的家中……—个光荣的中国农民和—个美国的农场主,没有顾及种族和文化的差别,—起走在大地上。这是多么大的变化啊!

张庄的农民们在1945年尚未接触中国共产党之前,过着非常悲惨的生活。最为持久的压迫是地主和奸商,农民的土地和房产受到严重掠夺,饥寒交迫中的张庄人用血泪书写着自己—代又—代不变的历史。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日本人打人中国华北以后,集中优势兵力占据城镇,这样上党古城的近郊农村又变成了日寇的屠杀场。张庄人在饱尝地主、奸商的欺压的同时,又进—步遭受到战争的洗劫。日本侵略军直接在这里霸占了“洋房院”,张庄人又在刺刀尖儿上度过了多年的时光。由于中共领导的八路军和抗日游击组织主要活动区域集中在山区,在上党近郊的势力相对薄弱,所以这里的汉奸土匪同日寇和地主阶级勾结起来,猖獗—时,张庄人头上又多了—重压迫。当时的民谣唱道:

张庄好似犲狼窝,汉奸特务土匪恶,铡刀铡来刺刀戳,井里扔进二百多……

在如此暗无天日的岁月中,张庄农民的精神苦闷可想而知。于是,披着各种外衣的教会组织便得以乘虚而入。更有形形色色的土地贩子、牲口贩子等等坏人,利用教会势力,利用精神奴役,在经济上进—步对张庄农民实行敲诈勒索,张庄农民的脖子上又套上了—道特殊的绳圈。在高高的教堂底下,是—群群食不饱腹、衣不遮体的张庄人。

除了这些压榨以外,张庄人还在漫长的时间里经受了阎锡山等旧军队的骚扰和侵害。

这就是张庄人在本世纪前半个世纪所经历的生活。中国农民过去在最底层所有的苦痛,张庄人都肩负过了,忍受过了。他们的头上压着多少座大山?他们的心上扎着多少把刀子?

要了解中国农民的过去,请到张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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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为上述原因,所以,在中共领导下从土改开始的—项又—项农村工作,就在这里显得多姿多彩,意义非凡。张庄所走过的道路,张庄人在前进的过程中所留下的足迹,就不能不引起诸多的中外学者和作家们研究探索的兴趣。

这次我们到这里来,当然还谈不上深入的研究,我们更多的愿望是想看—看张庄农民的笑容,看看他们笑了没有,是怎样笑的,笑得怎么样。

在党的十—届三中全会以前,张庄有709以上的农民—年到头伺奉土地。他们把这称为“1079”生产方式。什么是1079呢?1是扁担,0是箩头,7是镰刀,9是锄头。“1079”,就是扁担、萝头、镰刀、锄头的世界。拿起“1079”,在黄土里刨食,别不旁骛,是祖上几千年沿袭下来的生存方式,于是,贫困也永远地伴随着—代又—代的农民们。光景最好的年头,连今日年收入的109都不到。近年来,张庄只有57户农民承包了土地,而807。的农户都告别了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传统的小农生产方式,走出田边地头,告别“1079”,投人了商品经济的洪流。应该说,产业结构的变化,在张庄是—个最根本的变化。说来也真凄惶,改革之前,全张庄只有王计全—家摆小摊,魏满贵—家搞点自行车修理。而今呢,张庄农民以个体为主的商店、饭店、书店、修理部、生产资料门市部等各种商业网点,直直建成了—条街!看这差别大不?像三队的李毛孩媳妇,过去哪能上得了工,现在出门卖衣服,每天少则挣个八九块,逢上赶会过节,每天挣个五六十块不稀罕。像—队刘春生,过去在队里倒个粪,镢个地头,也干不了啥细活,嗨,现在是捉秤杆做买卖,哪天不挣三十多,像四队的申双林,过去是全村典型的累赘户,如今开个夫妻店,生活过的圪顶顶,除此之外,张庄的农民们还个人购买了许多大中型运输工具,汽车啦,拖拉机啦,光手扶小四轮就快有100部了,每天天刚蒙蒙亮,你听吧,全村大街小巷,到处是—阵阵“突突突”的拖拉机发动声,这激昂的机器声震动着张庄大地,震动着每—个张庄农民的心,又像是为往昔的贫困唱着—支有力的挽歌。

那是哪—年,整个—队的年终分配还不到1000块钱,连还钱带扣债,末了下来,得钱的仅仅只有8户!万般无奈啦,最后,剩下的几十户每户领了5块钱,就算过了年。

辛酸的眼泪—次又—次打湿了老太太们的长衫,她们不明白,儿子们、女婿们、大汉子们在地里整整受了—年累,怎么到了年根儿就没个进项?这么多劳力干—年累,合起来就挣不下—张“大团结”?

现在你看,张庄的年轻人开着二百多辆摩托车,腊月里到长治“武装”—身,没有二三百块就下不来。这是多么大的变化!张庄的农民们笑了。

笑得最开心的,是那些家里有精壮汉子却在过去娶不来媳妇的人家。四外的姑娘有的是,就是不乐意嫁过来。如今,别说周围农村的姑娘了,就是在外头吃“公粮”的女士们,也愿意投奔咱张庄人!

时代变了,张庄的农民们温饱小康了,整个精神境界也随之发生了变化。我以为这是最可喜的。

踏着厚厚的积雪,我们—行人先在—座秀丽的小公园里转了—圈,欣赏了那薄薄的冰层下鱼儿的嬉戏,然后,驻足在—排排崭新的校舍前。我惊叹这里的村办学校竟是这般漂亮、气派。金红同志介绍说,群众手里有了钱,就支持全村的各种精神文明建设。这所学校的兴修,很大—部分钱正是农民们自己捐献的。六队的关满富老大娘,有亲戚从外地给她寄来60块钱,让她补贴生活,可是这老人说现在过日子不发愁了,咱们要为子孙后代着想,就从这钱里拿出30元来,捐献给学校。钱虽不多,却说明老太太对待生活的态度变了,这变化绝不比沧海变成桑田的变化小。人的精神世界的变化,是什么变化也比不了的。转业军人申景旺,患有半身不遂—听说要兴修新学校,他托着街墙,—步—步地挪到办公室,掏出崭新的票子,要捐款。同志们知道他身体不好,劝他留下这些钱治病。而景旺说,你们这是看不起我,看不起我家!他掉泪了,在场的同志们也掉泪了。

为了给子孙后代兴修新的学校,张庄的农民们表现了高尚的情操。全村人中,有父子同捐的,有兄弟同捐的,有夫妻同捐的,有爷孙同捐的,上至90岁的老人,下至10来岁的玩童,他们—个心眼就是渴望着:物质食粮我们有了,精神食粮我们也要有!

你再到张庄幼儿园去看看。这里的7名教师,全是正规的幼儿师范毕业生。她们没有到都市去—展宏图,却心甘情愿来到了张庄。在这里,你同样可以看到大城市的幼儿园里所具备的各种乐器。这风琴的奏鸣曲带给了张庄多少春日的温馨啊。我看到最小—代的张庄人在半上午的时候,从可爱可亲的老师手里接过了饼干、面包、苹果和梨等等食品,津津有味地吃着(半下午的时候也是这样),我就在想,这些孩子的长辈们、祖父祖母们,过去恐怕—年间都吃不到—块“洋糖”呢!

1987年的夏秋之交,张庄人就是用这—代人苹果般的笑脸,迎接来访的—个盛大的外国专家学者代表团的。那些蓝眼睛黄头发的人们,当他们—遍又—遍地举起手中的摄影机,拍下了张庄新—代那幸福的笑脸时,他们肯定在想,没有比这个更有说服力了,这—簇—簇的像花朵—样的农民的孩子,同韩丁描写的40年代张庄人那黑瘦的脸庞,分明标志着不同的时代特征。张庄的变迁,就是中国农村的变迁。当夜幕降临的时候,主人们请我们到村委会去看电影,大家欣然前往。在温暖和谐的气氛中,小型电影放映机发出均匀的响声。在这里我们观看了由韩丁和他的女儿卡玛在张庄拍摄的—部反映80年代中国农民精神风貌的彩色纪录片《高跷》。张庄的高跷好手们在镜头前显得那样自信潇洒,充满活力和生机。他们走啊走,跳啊跳,伴随着中国北方山地那极具感染力的弦律:“哩哏楞,哩哏楞,哩哏哩哏哩哏楞……”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我知道,这是喜悦的欣慰的泪水,我为中国农民终于有如此欢畅的—天而激动。我想,中国农民的命运,不正是我们每—个人的命运吗?

威廉姆韩丁继《翻身》之后,又写了—部以张庄农民的生活为依据的著作《深翻》,在这部书里,他熟情地欢呼着中国农民告别“1079”时代的到来。在这本书的扉页上,韩丁写了—首诗,抒发自己对张庄的村干部王金红和妇女干部张文英的深厚感情。两个身上体现着许多优秀品质的张庄农民将中国人勤劳的品德容装。

他们俭朴,倔强,好奇于所从事的—切。前进,或者徘徊,都有远见和创造力,热情和胆量。将两个身姿融合在—起,是世界上杰出的新人形象。―他们有着自己的信念!隔洋的老友,就将合作视为生存之略而信仰。

鼓励人们像他们那样吧,中国有这样的人民和足以信赖的领袖,未来的繁荣绝不可限量!

在纷纷扬扬的飞雪中,我们离开了张庄,我的朋友们都很激动,他们每个人都将用手中的笔,记录下这次访问,把关于张庄的某—个方面,报告给更多的人,于是这本小书诞生了。

张庄啊张庄,太行山上的—个农民的栖息地,既没有什么名胜古迹可揽,也没有驻扎过八路军总部的殊荣,既不是哪位名人的故乡,也不是某方面的典型模范……而正是这个村庄,沉甸甸地座落在太行山上,背靠黄河,雄视五大洲三大洋。

我称她作,太行第—庄。因为我从这里,看到了亿万中国农民的希望。

别了,张庄!我会再来。

1988年1月于并州原载《黄河》1988增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