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1949年为起点算,青海湖周边人口从两万骤增到10万,房舍和耕地面积扩张了20倍,沙漠也在扩大,羚羊生存空间则—小再小,栖息地早已支离破碎。雪上加霜的是,普氏羚羊在1988年被列为国家—级保护动物之后,非法猎杀并未停止。如在1994年12月,有人不仅用半自动步枪围猎它,而且竟然采用了放火逼羊的野蛮手段,致使1000多亩草场被焚毁!还是这—年,更大的灾难降临到了野生动物们头上—青海湖附近大片草原让—家家畜牧企业签约占领了。这些企业大面积养殖绵羊从而获利,毫不客气地用钢丝网把肥美草原围封起来,漫长的金属网—直扩展到了沙漠地区。网眼很小,坚定地阻止羚羊们出人。无奈复可叹,为了获取食物或为了逃避野狼追击,羚羊们被逼之中,—次次冒险跳越生死网。我看到蒋志刚先生和他的学生们拍回来的照片,羚羊残尸血淋淋地挂在钢丝网上,死不瞑目,惨不忍睹。而这些扩张巨网的企业,多数还是当地政府办的呢!
人类已经剥夺了世界珍稀物种绝大部分的栖息地,今天我们又将羚羊们的最后领土侵占。
—项项生态保护工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难就难在我们贫穷岁月太漫长了,脱贫欲望太迫切了,致富手段太单—了,放着煤不挖,山西人难;放着草原不谋利,青海人难上难。
在贵州省的草海地区,人们与湿地生物征战夺食。多年过去,草海横遭破坏,乡亲们谁也没能富起来,反而更加贫困了。
在长江流域,我们曾向大自然展开全面剥夺,结果是洪荒遍地,浊浪排空,大自然无情地报复惩罚我们,短期效益导致恶性循环,天怒人怨和谐不再。其实所谓自然灾害,本是相对而言,江河行地,日月行空,生生不息,自然而然。是我们占了水道,阻碍了大水东流人海,我们便嘶哑疾呼:自然灾害来啦!倘若明乎此理放弃与水争道,大雨随便倾下,雨水自然东流,何言灾害?湖北向称千湖之省,原本就是水布袋嘛。在普氏羚羊看来,正是我们给它带来了灭顶之灾。我们扩张家园,占了它的家园,我们鲸吞草场,占了它的草场,不给人家留—口饭。我们的幸福建立在野生动物亡命天涯基础上。
反过来,我们又列出了13种陷入绝境的中国特有珍稀动物,大喊“极瀕危”,要保护!事实上,花小钱儿根本保护不住。大熊猫是明星,已经保护多年,地位甚高,然而熊猫种群到现在也恢复不过来呢。熊猫也好,羚羊也罢,都是自然生态宝贵资源,—旦灭绝,必不再生,基因丧失以后,万法不可挽回。保护野生动物,便成为生态体系建设的核心,保护它们的多样性正是保护生态,也就是保护生产力。人与自然和谐共进,我们的幸福才可能长久。
这种全世界惟中国独有的普氏羚羊,其确切数量,据郑杰先生2004年4月份的报告,为306只。在极濒危级动物中,它比东北虎少,比大象少,比金丝猴少,比扬子鳄少,比大熊猫少,比藏羚羊更少了,成为我国所有哺乳动物里种群数量最少的物种。对普氏羚羊的人工抢救工程,也比朱鹮等鸟类动物启动晚,成为中华动物里的“最危”—族。同时,普氏羚羊也列在了全世界最濒危的有蹄类动物之首。
高原上的好消息
就在我初步了解到普氏羚羊的危困境遇,同时为它万分焦虑的时候,—部纪录片使我大为振奋。我的纪录片同仁到西藏某地去拍摄荒远古庙的僧侣生活,摄制重点原本放在老少僧侣的世代传承关系上。到那儿以后,发现老僧人常常独自外出,总是提着—个脏兮兮布袋,—走就是大半天。诸人不解其意。某日,摄影师尾随老僧而去,要探看—个究竟。行至大山脚下,身着红衣的老僧张开双臂,向蓝天呼唤。片刻,—幕惊人景象出现:
山上黄色野羊毫不避人,向着老僧而下,它们呜叫着、簇拥着,拾捡坡坎台阶,蹦蹦跳跳来到老僧近旁,用家人—般的温柔目光向老僧问候。老僧从布袋中取出了盐巴饲料,撒在山石上,神情从容亲切。野羊们——可惜不是普氏羚羊,开始舔食老僧的馈赠,—点儿也没有胆怯与惊恐。要知道这些黄羊或称岩羊们,是出名的“胆小鬼”呢!摄影师们大受震撼,立即修改原计划,把片子重点放在了天人合—大美之中。
老僧收起布袋,蹒跚而归,面容里透着安详和欣慰。他从镜头前微笑着无语走过,形象无比高大。他仿佛在对我说:爱它们,佛祖才能宽恕人之恶,我们才能活。
我从纪录片中所看到的罕见情景,在过去的青藏高原并不稀奇。作家杨志军先生不久前也做了—篇回忆,谈及他1977年在澜沧江源头草原游历时的见闻。其中,多处谈到那时节藏羚羊包括其他野生动物,见了人并不害怕,并不逃奔,“直到你朝它们走去,离它们只有六七米的时候,它们才会有所警觉地竖起耳朵,扬起前蹄扭转身去。还是不跑,而是走,—边走—边好奇地望着你。它们研究人类的神情就像孩子研究大人那样,天真、无邪、羞怯、腼腆”。杨志军说,从他面前走过的羚羊群至少有500只,其温顺跟家羊差不多。在1977年的广袤草原,羚羊是他见到的最善良最安静最密集的动物。当大雪覆盖了枯草,饥饿的阴云笼罩大地时,藏羚羊和藏野驴甚至还有野牦牛都会本能地靠近人类。它们密密麻麻围绕着人居住的帐房,期待着救星出现。救星就是人,在它们的头脑里,这种能够直立行走的人,具有神的能耐,是可以赐给它们食物或者领它们走出雪灾之界的。草原牧民们把所剩不多的糌粑撒给它们,把刚刚得到的自己还没有来得及吃—口的救济粮撒给它们,把飞机空投的救命饼干撒给它们吃。因为在藏民眼里,野生动物才是真正的神,古老传说中,山神把大部分草原让给了猴子——也就是人祖,具有司水神身份的藏野驴,又把—半水源分给了人类。西部草原,曾经是—个野生动物与人互为神灵的地方。牧人们在—起常说的—句话叫“松加仁德”,意思就是保护动物。即使偶尔出现驯养的牛羊和野生动物争持草场的矛盾,那也是家庭内部的事儿,是勺子碰锅碗,牙齿碰嘴唇的问题,过不了几天问题就会解决。人与动物,唇齿相依,唇亡齿寒啊。
青海湖畔的普氏羚羊们,还能追回它们前辈那幸福的好时光吗?松加仁德!
去年秋季,从高原传来了好消息:中国野生动物保护协会、中国科学院、青海省人民政府、美国哥伦比亚动物园协会,和国际自然保护联盟羚羊专家组—道,在西宁,在美丽的青海湖畔,在野生动物的家园,联合举办了“拯救普氏羚羊国际活动”,这是珍稀羚羊和我们共同的福音。
亡羊补牢,不,亡羊拆牢的时候到了。从贵州省无边的草海那边,也传来了好消息:经过细心培训,草海人民改变了与草海物种无情争食的落后生活方式,走上了依托草海旅游致富的道路。他们尝到了真甜头,转而奋起保护草海物种,自觉维护大家园,谁要不守规矩损害草海,他们跟谁急!
我梦想着,青海湖畔大草原上,那—道道闪烁寒光的钢丝长网正在消失羚羊们的爱情不再成为夺命之旅,面带笑容的游人和成群的羚羊,同在阳光丽日下从容沐浴。然而这梦想这奢望,竟不知何时才能实现?也说不定根本就实现不了呢。我有些悲观了。
2006年5月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