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春生将那三只桶搬上车子,决定自己来踏,命王大漠和雷摩斯在后面推。可是一转眼,雷摩斯不见了。他问王大漠,雷摩斯是不是先走了?王大漠说没走,刚才还在这里。石春生怕他一个人又去搞什么侦探活动,赶紧大声喊:“雷摩斯,雷摩斯!”
应声而来的是童老师。童老师脸颊红红的,眼睛亮亮的,像喝醉了酒。童老师说:“不要喊雷摩斯了,我们先走,一会他自己会回去的。”
石春生觉得童老师的话有点怪:“他又有什么任务了?”
“哪有嘛,”童老师一笑,“碰到狐朋狗友了呗!”
这就更怪了。石春生还想再问,突然发现童老师神色有异:“α、β、γ!”她轻轻念着,脸上的红晕不见了,连嘴唇也有一点苍白。石春生连忙说:“童老师你放心,这三只桶里的货色只差没变成我肚皮里的货色了。”
童老师“噢”了一声,说:“我来踏黄鱼车。”
不要说石春生,连王大漠也跳起来反对了:“穿裙子哪能踏黄鱼车,童老师你有没有搞错?”
“搞错了搞错了……”童老师的回答一点也不像老师。童老师不像老师的时候最美,两只笑窝里好像盛满了蜜,那么甜那么柔,让人觉得世界上最幸福的事莫过于做一只蜜蜂。
可就在石春生耽于蜜蜂的想像中的一秒钟内,王大漠已飞身跨上坐凳,把黄鱼车当成战马,别有一番大侠的豪气在心头了。
石春生醒悟过来,忙叫:“下来下来,这不是你的捷达跑车!”
“哈,没吃过猪肉,就没看见猪跑吗?”原来骑三个轮子的黄鱼车与骑两个轮子的自行车不一样,可以说一切动作都是反其道而行之。所以越是车技娴熟者到了黄鱼车上越难堪,倒是像石春生这样从小连自行车也没摸过的乡下小孩一上来就能把黄鱼车骑得飞快。但王大漠还是不同凡响。他只是歪歪扭扭地让人胆战心惊了一段路,很快就顺溜起来了。
童老师让石春生和她一起在后面推。以石春生的想法,是坚决不要童老师推的。但是和童老师一起用力推一辆车子的情景太诱人,所以他的反对并不彻底:“童老师,我一个人推就够了,你到旁边去保护。”
童老师不理会,还是挤在后面一起推。石春生突然嗅到一股花蕊的清香,他深深吸了口气,发现那是从童老师飘飘的头发、柔柔的肢体里发出的,如此亲切而又熟悉。曾经一股有毒的气体刺痛他的双目,身心被抛进无尽的黑暗之时,就是这股清新的芬芳包围了他。然后,娇嫩的亮光一点一点展现,明媚的世界又在眼前了。
唉,吻他眼目的芬芳,使光明再现的芬芳,他多想掠劫它,把它据为己有。
可是,在无边的天空下,能造一扇窗子,把香气关起来吗?
不能。石春生只好将这个时刻当作一颗话梅,小心地含在嘴里,一点点吮吸,一点点体味,但愿路有无限的漫长。
汗从他的额头流下,落在地上,像晶莹的水花滴滴答答。他非常用力。他知道自己越用力,童老师就可以省力了。事实上童老师只要轻轻扶着跟在车子后面走就可以了。但奇怪的是童老师的额头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童老师不仅冒汗而且那只扶着铁桶的纤手在微微发抖。石春生警觉地问:“童老师,你不舒服吗?”
“没,没什么。”童老师显然在克制自己,脸色苍白得可怕。
“王大漠,停车!”石春生赶紧喊。
可是精力过剩的王大漠一边用力踩车,一边直着喉咙在大声唱:“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哪里听得见来自后面的声音?
“真的没什么,”童老师反过来安慰石春生,“我只是想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碍,”“什么心理障碍?”石春生奇怪地问。
童老师朝铁桶上的粉笔字指了指:“β!”
“β?”石春生不解。
可童老师无法跟他解释。她从小就怕这个字,怕这个β字母拖出来的小尾巴。她一看见它就联想起一条盘起来的毒蛇,心里就发毛,身上就冒冷汗,晚上还会做恶梦。在梦中这条毒蛇不是在追她,就是在追她的爸爸妈妈,那种恐怖难以形容。因为这个原因,她中学里的数学一塌糊涂,所以后来读了中文系。她长大以后一直想摆脱这个恶梦,但始终做不到。她只有不去看不去想,远远地离开关于这个字母的一切。
可是现在,不经意间,它又出现了,弯弯曲曲,像白色的幽灵,冷冰冰地渗进她的骨头,仿佛噩梦在光天化日下再现了。她难受得要命,恐怖得要命。那是一种无法用意志力控制的恐惧。β、β……可怖的β,蛇一样的小尾巴,因为出现了这个字母,因为读出了这个字母,她有一种毁灭在即的感觉。也许来自冥冥之中的恐怖力量是不需要什么理由的,因为当年爸爸妈妈的失踪,似乎就跟这该死的β有某种神秘关系。
“童老师不要怕,有我呢!”石春生虽然不知老师的恐惧所在,但他的声音里含着一股定力,特别温暖,让人放心。童老师的心安宁了一些。
“让我来把这个字母擦掉!”想也不想,石春生抬手就要去抹铁桶上的那个字母,但是被童老师拦住了。
“不要!”童老师在调动头脑里全部的科学知识与那种妄想搏斗。她要战胜自己。
这时王大漠正朝一座石板桥上踏去。桥比较高。也有点弧度,石春生怕王大漠不稳,大声喊着要换他下来。可王大漠傲得很:“不要这么小看我好不好?”石春生只好说:“那你往桥中间踏,笔直对牢中间,不要朝两边望。”他使劲推了十几步,帮助车子上了桥的制高点。这样,最艰难的路已经过去了,下桥有一段惯性,是不必再推的了。他松开手,停了脚步,想招呼童老师休息一下。可是鬼使神差地,童老师却跟上去推了一下。
突然,没有任何征兆地,她脚下的一块桥板像被小孩抽掉的积木一样断开了。这时车子已经滚过,但车上的两只铁桶颠了几下,掉下去了;童老师就像纸人一样,悄无声息地飘然落下。前面的王大漠浑然不觉,车子减了分量他还以为是下桥轻松,一个劲踩得飞快。石春生傻了,什么也来不及想,就扑通跳到河里去了。
暮色已降,冰凉的河水一浪一浪推涌着。石春生只会几下狗爬式。他就以那几下可怜的狗爬式在水里扑腾。平时窄窄的小河突然变得无边无际,眼睛望出去,除了水还是水,没头没脸地扑将过来。童老师呢?哪里有童老师的影子?
石春生想喊,喊不出,想哭,哭不出。他只要一不小心,无情的水就直往他嘴里灌。他已经喝了好几口水了,但他还在扑腾。他发狂地扑腾着,在水里寻找童老师。
没有,还是没有!他看不见童老师,他摸不着童老师。似乎童老师像小人鱼一样变成了水里的泡沫,没有了声音,没有了形体,没有了芬芳的气息。暗蓝的天空,黑黝黝的流水,组成了一架诡异的钢琴,在弹奏一首神秘的死亡之歌。石春生的身体慢慢沉下去。他想童老师也许在水底,他要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