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黑白斋序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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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阎连科将会怎样(1)

阎连科小说集《两程故里》

在这些年接触众多文学朋友的印象中,我模糊感觉到了一个虽然算不上规律但也还有相当概率的发现:即有些头脑敏捷口齿伶俐显得极其聪慧精明似乎倚马可待的“显才”(与“隐才”相对,纯属我一时杜撰,不求精确科学,只求读者意会),往往并不擅长于小说的创制,而更胜任于报告文学或理论批评或诗歌之类;另有些脑子反应不甚快捷甚至还有点迟缓,口头表达也不够利索或者还有点木讷的“隐才”,倒常常能把小说这玩艺鼓捣得十分地道。这种人你初见乍识之下并不起眼,可只要你一读他的小说,就禁不住在心里嘀咕:作品中的这些个聪明机智狡猾鬼道花花肠子怎么亏他想得出来……

这事儿是有点儿怪。

或问:难道说作家的气质、个性、作风与文学体裁之间还有什么内在联系吗?答曰正是。抱歉的是,我现在一时还无暇且无力去探明个中究竟——促使我想起来并谈出这一看法的起因,乃由于此刻我的案头正摆着一部阎连科的中短篇小说集《两程故里》的书稿。

阎连科就是一个并非风流倜傥华彩翩翩的“隐才”型小说家。

在1989年秋天考入解放军艺术学院第三届文学系的数十名学员中,以成就和名气论,阎连科是大家所公认的当之无愧的“头号种子选手”。“头号”而毫无“头号意识”——不事张扬,不好咋唬,甚至也不爱大声说话和作课堂提问与专题发言之类,整日价只是默默地听课、做笔记、读书、写作品。仅入学一年多来,他就相继在《昆仑》、《解放军文艺》、《中国作家》、《十月》、《时代文学》、《莽原》、《当代》等大型刊物上连续推出中篇新作《斗鸡》、《乡难》、《悲哀》等,和《瑶沟的日头》、《瑶沟人的梦》等“瑶沟系列”中篇。

实际上,还在更早得多的时候,还在80年代初,阎连科就开始发表小说,迄今已有一百数十万宇作品问世。早两年他的颇有分量的中篇《两程故里》和《桐堂》就完全可以视为其成名作,都曾被《新华文摘》和《中篇小说选刊》作过转载。他之所以没有趁机“热”起来,我想恐怕是由于他那相对于“新潮小说”而显得比较传统的小说方略,这在当时遭到新潮批评家们的“冷处理”也就成了一件比较自然的事情了。今天,当着阎连科在继续稳实地长进的时候,人们又把关注的目光投向了那些刚刚崭露头角的更新的文学新人们。也就是说,评论舞台上五彩缤纷的热情的“追光”似乎从来就段有青睐过阎连科。这对于一个在创作道路上辛勤探索了十年并且有了相当收获的事实上已经成为了后新时期比较重要的一位青年军旅作家来说,是不是显得过于吝啬乃至于残酷或者说有欠公允了一些呢?

阎连科当然不怎么在乎这个啦。如前所述,阎连科是比较能耐得住孤独与寂寞的,这是一个为文者很好的素质与品操。但作为一个军队评论家,我已自觉到这是一个问题。因此我想到了从我做起。

而且我又同时想到,我所面对的《两程故里》这个集子中所收入的全部是阎连科1988年以前的作品。相对于那时候而言,今天阎连科的创作无论是在量还是在质的方面,显然都有了长足的进步。换言之,《两程故里》已不能代表阎连科的全部创作。这同时也就局限了我对阎连科整个的小说世界做出比较全面与系统的考察与评判。

但是即便如此,在阅读了这个集子之后,我觉得我们仍然不仅可以从中窥见阎连科过去所走过的艰辛的足迹,和已经形成的某些创作特色,更可以据此推测和前瞻他的未来——即阎连科将会怎样。

阎连科将会怎样?

我想我将在最后回答这个问题。我提出并回答这个问题的意思之一,无疑是吁请更多的人们今后以更多的热情和兴趣关注阎连科和他的小说创作。当然,任何一个评论家都不是一个占卜者或算命先生,我对未来阎连科的自以为是的判断,也不是凭空的臆想与妄测,而是主要来自我从《两程故里》集于中读出的如下三条事实根据。

第一,这个集子中最早的作品是阎连科的短篇处女作《吉星高照》。它创作于1982年2月,带有作者最初试笔的稚嫩的痕迹,文字生涩,故事生硬,人物性格也非常呆板,尤其是主人公最后行动与思想境界的升华,显见是人为的拔高。使我颇感惊奇的是作者创作于一年之后的第二个短篇《领补贴金的女人》,这篇作品可以说得上是语言熟练,细节生动。主人公谷大叶的个性不仅鲜明有光彩,而且还用了性格上的外冷内热和形象上的外丑内美的两组对比,产生了张力与弹性。

此外,整篇作品的叙述张弛跌宕,很有节奏感;悬念的设置和高潮的推进都颇讲究章法。结尾处从“小人书”到“骨灰盒”的出人意外的转折,整个一个“欧.亨利”。夸张一点儿说,这差不多是一篇现实主义短篇手法的规范之作。

我特别提出这样两个短篇是什么意思呢?

很显然,前者说明阎连科并非是一个出手不凡的小说天才,也不是一个修养全面功力深厚起点极高而一鸣惊人的小说奇才。恰恰因为如此,后者也就更有力地说明了阎连科又是一个颇具小说创造才华与资质的悟性优秀的小说家。从“吉星”到“女人”,仅仅一年时间,他就由小说艺术的门外汉而登堂人室,参透禅机,走完了许多人三五年甚至七八年乃至更长时间才能走完或者干脆走不完的路程。同连科似乎没怎么太费劲就在现实主义小说创作道路上驾轻就熟了。

1986年,他发表了中篇处女作《小村小河》,在五万多字的篇幅中,他的熔铸生活与结撰故事的才能得到了酣畅淋漓的发挥。主人公梁柱的命运的沉浮变化,就像一条柳暗花明峰回路转的通幽小径,引人人胜扣人心弦。你明明知道自己是被“他”牵引着,被“他”身后的那个操纵者牵引着,却仍然身不由己心甘情愿地随其前行,于是,你不得不在心底里赞叹这个“操纵者”实在不愧是一个“善编”的高手。

我在这里决非从贬义的角度来使用“善缩”这个词的。恰恰相反,我认为编故事始终是一个小说家尤其是一个袭用现实主义传统策略的小说家的基本功之一,极而言之,没有故事也就没有小说了(只是故事性的强化与淡化的区别而已)。

“编”是自然要“编”的,关键是看你普编不善编,编得好不好,编得圆不圆,是不是编得不“漏汤”,不露痕迹,编得跟真的一样。我正是从这个意义来赞扬阎连科的“善编”,并以此进一步来论证他的小说才能的。小有遗憾的是,《小村小河》结局中粱柱的英勇的死就还有点离奇,有点编得不够圆,有点太“编”了。——对故事结尾或高潮处理的不稳定性在继续考验和磨砺阎连科的小说才能。

接下来,我们很快就在《小村小河》之后的其他中短篇如《雪天里》、《坟地》、《爷呀》、《寨子沟,乱石盘》那一个比一个刁钻古怪、出人意外的漂亮结尾中,感受到阎连科的故事编撰能力的日臻稳定、完善与成熟。而且由此联想到,他大概在结尾大师欧.亨利身上作过较长时间的留连、盘桓与发掘,并且从中获益匪浅。

这样,才有了1988年《两程故里》的问世。无论是就其人物个性的丰满、力度和典型性而言,还是从生活实感的充溢、生活涵盖面的深广和思想意义的丰赡与厚重,抑或是故事的本色与生活化和情节进程的自然展开与收束(克服了《小村小河》那种并列平行结构的硬板),以及这几者之间的水乳交融浑然完整程度来看,《两程故里》都是阎连科的第一部严格意义上的没有多少“硬伤”可挑剔的现实主义的成熟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