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军旅文学5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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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长篇小说(15)

与许家忠一同入伍的还有黄氏三兄弟、刘社会和孙国庆,他们身上的农民特性更加明显,演绎出来的故事也更加耐人寻味。他们为了进步,实现逃离土地的梦想,或拼命做好事,或暗地把津贴倒补进首长的莱金,或投机取巧送礼、作假,或以百分百的真诚练兵习武,或为理解指导员的一句比喻而至于痴迷,许多感人至深的细节,足以让人叹息、让人落泪,农家子弟的勤劳、善良与狡诈、愚昧在他们的身上显露得一览无遗。最终,黄福山为救战友英勇牺牲,黄福地被俘后舍身跳崖,黄福田因私藏武器被开除军籍,成为一个隐姓埋名的葵花人。刘社会、孙国庆复员回乡当了工人,可是一对在战场上生死与共的战友,却在商场上变成了你死我活的敌人,一个大发其财,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一个却被逼走他乡。“农家军歌”的咏叹又充满了失败与迷茫的情绪。

不难看出,《遍地葵花》以直面人生的写实主义精神,从朴素的物质决定意识的立场出发,既对农民军人们逃离土地、争取美好生活的渴望给予了充分的理解与尊重,又对农民军人身上的顽劣人性进行了不留情面的暴露与批判,更对农民军人与军队现代化、人的现代性之间的关系表现出了意味深长的思索与忧虑。它平视的角度,兼取农民军人的双面性,既超越了李存葆在《高山下的花环》中对农民军人“英雄化”的取向,又纠正了莫言在《金发婴儿》、《苍蝇.门牙》中对农民军人“非英雄化”的偏颇,使“军人是人”的命题得到了实实在在的深化。小说发扬了作家一贯的优势,写得扎实绵密,不少独特而闪光的细节都是作家生命体验和想像力结合的神来之笔,充满了感人的力量。遗憾的是结尾写得比较仓促,对许家忠堕落的生活流程和心理历程挖掘不够到位。

五、徐贵祥、柳建伟等人的军旅长篇小说

90年代末,军旅长篇小说再度勃兴的一个重要标志,是徐贵祥、柳建伟、邓一光等一批长篇小说作家开始崭露头角,《仰角》、《突出重围》、《我是太阳》等一批军旅长篇小说,成为了军旅文坛世纪末的压轴之作。

徐贵祥在90年代初中期,除中篇小说《潇洒行军》、《弹道无痕》和《决战》外,在整个军旅文坛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但沉默并不意味无为。20世纪末,徐贵祥以长篇小说《仰角》(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为突破口,随后几乎一年一部连续推出了《历史的天空》、《八月桂花遍地开》、《明天战争》、《高地》等一系列长篇力作,成为了新世纪军旅长篇小说的领军人物。

作为一名部队土生土长,有着多年军旅基层和机关工作经历,当过基层主官的作家,徐贵祥对现实军营生活有深入的了解,对部队建设的重大问题及矛盾始终密切关注。从《弹道无痕》到《潇洒行军》,徐贵祥涉猎的多是当下部队生活题材,《仰角》作为其喷发的“信号弹”,正是他以拳拳忧国之心,结合对部队建设长期的观察与思考,正面描写和平时期军营生活的一部力作。他以士兵提干这一敏感话题为切入点,聚焦于W军区别茨山炮兵教导大队7中队63名预提干部苗子一年的训练、生活,进而考察中国军人德才素养、个人进退与强军备战的关系,无疑是对军旅文学表现领域的一次拓展。

80年代初期,作为一项战略决策,军队进行干部制度改革,规定所有军官必须经过军校培训,不再直接从士兵中选拔军官。这对于作为部队训练骨干,已经进入预提干部花名册的老兵来说,犹如当头一棒。正当他们濒临绝望之时,军区萧天英副司令员(曾经的炮兵司令)从部队建设实际出发,力主采取挽救措施,想方设法从总部争取了63个士兵提干名额,随即从全军区几千名炮兵骨干中遴选出63名干部苗子,集中于炮兵教导大队接受为期1年的身体素质、军事技能、科学文化、思想道德等方面的准军校生活严格训练,使他们成为能够担负未来作战任务的高素质的基层军官。

成功突围进入教导大队的老兵们,欣喜若狂,踌躇满志。然而,当63名学员集体中突然插入3名同样是优秀骨干的所谓区队长时,他们猛然感到了竞争的威胁,尤其是自身素质相对较弱的学员们身心立即经受了一场私欲与理性的考验。进而随着形势的发展,当63个名额最终变成33个时,7中队无形中变成了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61名战士或浴火重生,如谭文韬、凌云河、魏文建等,经过艰苦的磨炼与摔打,顺利进入我军基层军官行列,实现了人生的跨越和升华;或不堪重负,如马程度、黄友华等,因身心疲惫无法经受考验被淘汰出局;或重新做出理性而艰难的抉择,如常双群尽管其他方面都很优秀,但眼睛色盲,面对领导、教官、同学的爱护,他还是主动选择了退出,找寻最适合自己的生活坐标,如此等等。

作品取名“仰角”,源于教导大队教务处副处长、教官祝敬亚关于德与才的论断。他对于德才别出心裁画出所谓“祝氏坐标”:把人的智能值作为横向坐标,品德值作为纵向坐标,任何自然人都在这一坐标体系中有其独特的射线。有才无德则为坏人,有德无才则为废人,才大于德或德大于才均为次佳人生射线,德才相当或德才兼备才是人生最佳选择。以此为标准,作品塑造了萧天英副司令员、韩陌阡副主任、祝敬亚副处长等一系列德才兼备的典型形象。可是德才兼备者往往事业并不顺利,萧天英作为年轻有为的帅才被压制多年;祝敬亚赤胆忠心、光明磊落,却从炮兵司令部参谋位置被下放到山沟沟的教导大队多年做一普通教员。俗话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萧天英、祝敬亚不管在“庙堂之高”,还是在“江湖之远”,始终保持了职业军人应有的品质。更为难能可贵的是,萧天英以军队建设大局为重,急流勇退,在军区司令员任命的问题上主动让贤于更为年轻的继任者;祝敬亚为救治常双群的色盲,只身捕捉三鸟蛇,不幸献出宝贵的生命。韩陌阡比二者幸运,幸运在于有萧天英这样的伯乐的赏识和扶持。然而他也没有辜负首长的信任,兢兢业业,有超前意识而不逾矩,树立起新时期部队建设的中坚形象。他们的人生轨迹,如雨后彩虹,优美而灿烂,为“祝氏坐标”作出了最为精彩的阐释。

作品对教导大队三个女兵的刻画也很出色。丛坤茗洁身自好,如空谷幽兰,不走后门,凭本事安身立命,发射的亦是一条德才相当的最佳“仰角”直线。柳潋为救蔡德罕而受伤致残永久地留在了别茨山,楚兰考入军校走上了另一条专业道路。她们在“祝氏坐标”上都留下了女性独特而温馨的轨迹。

作品的最终落脚点还在于:谁能打赢未来高科技条件下局部或更大规模的战争?“中国军人,你们准备好了吗?”结尾点题,振聋发聩。不足之处是作品叙述比较平均,结构略显单薄,高潮点不够,而人物夏玫玫的形象有游离作品主题之嫌。

1997年,柳建伟的长篇小说创作开始发力,一部地方题材的《北方城郭》令文坛瞩目。1998年,他又推出军旅长篇小说《突出重围》,后改编成同名电视剧引起轰动,代表了此一阶段军旅长篇小说创作的新趋势。

《突出重围》(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主要描写了一场模拟高科技条件下局部战争的大演习。一个装备精良、代表目前中国军队主体力量的满编甲种师在与装备了高科技武器的乙种师的战术对抗中屡遭败绩,深刻地揭示了中国军队在20世纪末世界军事、政治、经济格局中所面临的严峻的生存挑战。作品歌颂了当代优秀的中国军人在技术落后以及和平条件下长期滋养的观念陈旧、个人私欲膨胀和外界物质利诱等因素的重重围困中杀出一条血路的英雄气质。

作品中,满编甲种师A师三败于乙种师C师:首败于师长黄兴安的指挥无方和高科技装备的落后上。黄兴安本身也算是一名传统型的优秀带兵人,个人军政素质过硬,部队也带得嗷嗷叫,但知识贫乏和战争观念落后的缺点,使他在演习中扮演了一名失败者的角色。再败于指挥机制混乱。首战败将黄兴安作了演习顾问,但还掌握着部队实际上的指挥权,并且越级指挥。演习司令范英明在个人能力上堪与c师朱海鹏对抗,可是有职无权,空有一身本事无法发挥;硕士参谋唐龙,能力很强,因为小毛病多,照样被弃之不用。部队还是按照黄兴安的老方法来,于是重蹈覆辙。三败于后勤物资供应脱节。由于和平日久,社会上的拜金主义等不良习气日渐侵入军营,加之军人极为窘迫的生存现状,使军队的一些中高级干部自觉不自觉地被污染。油料科长王思平私欲膨胀,竟然置党纪军纪于不顾,把战备汽油卖给不法分子,从中牟取暴利。副师长高军谊明知有诈,可严酷的生存窘境,使他违心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事。最终使A师的坦克、装甲车在关键时刻成为一堆废铁,再次败北。

总体看来,恰如有的评论家所概括,《突出重围》具有以下特点:一,它是一部忧患之作,体现了中国作家对国家、民族前途和命运的认识水平和表达能力,呈现出沉郁、激越的美学风范,暗合了转型社会的时代精神。二,它是一部全景式描写当下部队生存境况的厚重作品,对新时期以来和平军旅小说的整体水准作了一次冲击。三,它的内在精神是属于正宗军旅文学的,在高扬集体主义和英雄主义的同时,充分展示了其他声部的强有力的存在。四,它是一部着力描画人物群相的作品,几十个人物分布在从普通士兵到大军区司令员这一广阔的空间里,错落有致,浓淡相宜。方英达、朱海鹏、范英明、黄兴安等人物形象,富有独创性。五,它是一部在接受方面称得上雅俗共赏的作品,结构完整、情节丰富。

总之,作家以过人的胆魄与敏锐,站在谁来保卫21世纪的中国的高度,勇敢地直面世纪末中国军队的现实处境和可能面临的未来挑战,热切地呼唤“质量建军、科技强军”,表现了对国家利益、民族命运深切的忧患意识和勇于承担的盛世危言品格,拨动了时代与民族最敏感的神经。尤其是出书不久,以美国为首的北约悍然用导弹袭击我驻南联盟大使馆,直接印证了该书的现实性和前瞻性之后,它的影响一夜之间突出文学界,激起了军方乃至社会的广泛反响。但该作品跨文学的成功多少也掩饰了主题过于直露,语言稍嫌直白等艺术性的不足。

邓一光是一位地方作家,然而作为红军的后代,他对军人和军营却相当熟悉,创作的《我是太阳》(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是90年代军旅长篇小说方阵中极具分量的力作。作品用浓墨重彩叙述了关山林的传奇人生,刻画了一个钢筋铁骨、爱憎分明、性格鲜明、响当当的军人硬汉形象。关山林的形象在某种程度上,是其获奖中篇小说《父亲是个兵》主人公“父亲”的翻版,但比之“父亲”人物形象更加饱满、传神。他似乎为战争而生,勇敢、好战而有点鲁莽。在东北战场上,他叱咤风云,横扫千军如落叶,曾辉煌一时。可是南下作战途中,因鲁莽和桀骜不驯终于导致了“青树坪”一战的失利,从此失去了领兵临战的机会,他辉煌的戎马生涯也戛然而止。在此后的半生中,他做梦都想重上战场,一洗失败的耻辱,重振斗士雄风。然而,难以捉摸的命运却偏偏不给他这样的机会,他的英武与豪气只能在反复的政治运动与磨难中消磨,因此又折射出新的光芒。在武器试射场上与苏联专家的较量中、在对孩子教育的独断专行中、在与阴谋家的顽强对抗中、在只身从造反派手里救出爱妻的神勇中、在指挥老家一群农民脸抹锅底灰哄抢化肥的行动中、在与死神和命运作最后的搏斗中,处处显露出强悍之气,实现了一个革命军人“革命到底,誓不回头!”的诺言,其永远燃烧的、凄婉悲壮的生命之光照亮了英雄的天空。

作品充分渲染了关山林英雄气概神奇的一面,但又没有完全神化英雄。关山林在骨子里存留着不少的农民习气,这使他的一些举动既可爱又多少显得偏执。他的英雄气质带有浓郁的民间色彩,侠骨柔肠、豪气冲天、肝胆照人,革命几十年也没有学会圆滑世故。置身复杂的政治斗争漩涡中,他又显得毫无城府,被人算计,最后虎落平川被人欺等等。唯其如此,人物形象反而真实、厚重。

作品的爱情描写也有新特点。关山林与乌云之间,也许当初的爱情火苗并不旺盛,但是一旦女主人公真正介入了英雄的生活和内心世界,很快为英雄的气质所折服,爱情之花显示出无比的灿烂与美好。这种爱情描写,既有对“英雄——美人”传统模式的超越,又起到了从侧面映衬出主人公的特殊性格的作用,两者相得益彰。当然,金可、吴晋水、邵越等一批英雄的群像也为小说增色不少。“典型性格的刻画,永远是艺术创造的中心问题”。《我是太阳》创造了关山林这个具有新时代特色的典型英雄形象,功莫大焉。此后军旅文坛出现的诸如石光荣、李云龙等具有鲜明个性的“瑕疵型”英雄人物形象,如果追根溯源的话,当始于《我是太阳》之关山林。作品语言凝练,质朴而富于抒情色彩,节奏感、分寸感把握准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