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帆将罗佳莉送到家门口,才往泰昌旅馆走去。
想着刚才发生的事,他还心有余悸,如果罗佳莉迟钝一点,没让西崽告诉他去了咏春茶楼,结果可能就是另一番样子了。她这一出事,恐怕一时半刻又不敢出来。就是她想出去,家人也不会允许。他在黑暗的巷道里穿行着,没有风的夜,有些沉闷,就像他此时的心情,似一块铅坠着,排解不开。
忽地背后有人叫他,不等回头,刘明泽已经跟上前来。
“你也才回?”白帆问。
“一些中外记者在海军俱乐部开会,分析战局,形势很严峻啊。”刘明泽把手上的一份报纸递给白帆,“日本议会已通过《国家总动员法》,要扩大侵华战争。”
白帆一愣,不由道:“抗战又要延长了,只怪当初的退让助长了小日本的气焰。”
“把精锐部队全调往东北,让中部空虚,很是失策。”刘明泽补充说。
默然了一会儿,白帆又问起徐州会战的形势。
刘明泽几分忧虑道:“现在日军有一个集团军从济南沿津浦铁路南下,另一个集团军从南京沿着津浦铁路北上,计划两军在徐州会合,以钳形攻势对国军发动联合攻击。如果徐州不保,日军很有可能从北面与东面进攻长江中游,先取九江,后攻武汉。”
“听说徐州会战的国军也有几十万吧?”
“但军事装备太差,与拥有坦克、飞机和大炮的日军正面作战,是以血肉之躯拖住敌人。”
“近来汉口机场也遭到了空袭。”白帆担心道,“武汉之战怕是不久的事了。”
“避免不了。”刘明泽重重地吐了口气,仰脸望着深蓝色的夜空,月影如钩,繁星点点,不觉几分感伤道,“哪一天,我们彼此想起此夜,一同走在这条蜿蜒宁静的小巷里,是多么幸福的事。”
“是啊,如果没有战争该有多好。”白帆也触动了。
两人边走边聊,不一会儿,就拐进了泰昌旅馆那条巷道。一股诱人的香味袭来,彼此都不由耸了下鼻子,那是李记牛肉面的味道。
“饿了没,去吃一碗怎样?”白帆提议。
“也行,免得老板娘再去做了。”刘明泽说。
两人走进店里,刘明泽掏出钱买了两碗牛肉面,然后就坐在一边等着。
“你在忙些什么,也有几天没回了。”刘明泽问。
“还不是忙着演出,”白帆说着,忍不住叹气,“偏偏罗小姐出了点事。”
“又有什么事?”他知道上次被拐的事,心里顿时一紧。
白帆就把罗佳莉今天的遭遇一五一十讲给他听。刘明泽听完就问:
“你没去找那个姓周的吧?”
“没有。”
“没上楼是对的。”刘明泽点点头说,“如果你今天与他碰着面,质问他,一撕破脸,对罗小姐恐怕更不好,他总得顾忌点面子。”
“这我知道。”白帆点头道。
说话间,伙计端过来两个海碗,大片的牛肉满满地覆盖着浸着红油汤汁的面条,青绿的葱末点缀其间,鲜香扑鼻,还未进口,已令人食欲大开。两人呼呼吃得鼻尖冒汗,畅快不已。
“老板,再来一碗。”白帆招呼道。
刘明泽不禁问:“嫌不够啊。”
“带一碗回去。”
刘明泽不吱声了,想是给龚云素买的。
“刘先生在这里呀。”人还没进,一股劣质脂粉味已飘了过来,“我饿了,也请我吃一碗呐。”
刘明泽不用抬头,已感知那个穿花旗袍的俗艳女人就在身后。每个晚上,她就在此出没,跟一个个男人搭讪。
有几次,刘明泽莫名其妙地碰上了,她见到这么英俊的男人,自然两眼放光,刘明泽却目不斜视。那女人倒不在意,打听到刘明泽就住在泰昌旅馆里,大致回来的时间,就在附近守着。眼见刘明泽过来了,就朝他抛媚眼,打招呼。刘明泽还是不理。她也不纠缠,每天如此。
此时,刘明泽也不吭声。看女人一直守在那儿,白帆看不过,要掏钱给老板再下一碗面条,却被刘明泽按住了,示意他不要理睬。
吃完了出来,白帆便笑他:“你在哪儿都招人眼,连妓女都迷上你了。”
刘明泽道:“这种女人可沾不得,你要是理她,就搭上了,一碗面就是诱饵。”
进了旅馆,正好宋香菊也在。看到白帆手里端着面碗,说正要做呢,看你们没回,只能等着。刘明泽便道谢。宋香菊说:“谢什么,你们在这住着,就是我的福分呢。”刘明泽不好接下句,一边白帆就对宋香菊说了佳莉的事。宋香菊听了便骂老东西贼心不死。
两人上了楼,正碰上云素出来打水,白帆就把手里的面递给她。云素说她不饿,留着你们自己吃吧。白帆说吃过了,给你买的。云素还是不接,端着铜盆进了漱洗间。
白帆到了房里,把面碗放在桌子上,半天不语。刘明泽知道他在生气,便安慰道:“她刚吃过,你端一大碗给她,哪吃得下呢?”
“不是,”白帆气呼呼地说,“她是不想接我的东西。我倒是个傻瓜,也不识相。”
“人家不是这样的,你想多了。”刘明泽劝道。
“早知这样,该把面给那婊子吃了,人家还会感谢我。”白帆恨道,便要起身,“我现在就给她送去。”
“你这又多此一举,还嫌今天事不多?”刘明泽拦住他,“如果隔壁知道了,又会斗气,犯不着啊。”
白帆听此,复又坐下。
他在这壁厢生气,云素却在那边难受。当然不是因为白帆,而是一直纠结于心的沈仲明。白帆无故被冷淡,却不知就里。他想着云素,云素却想着另一个人。世上的痴男怨女,只因错过,或是这份情,应对不了那份爱。酿成无数的悲欢离合,看不破的也终是一个苦字。
云素又有好些时日没见到沈仲明了。知道他忙,不可能整天陪着她,也知道他有妻儿,他跟她不会有结果。而且有过徐瑷的那个阴影,她是该放弃他的。她也曾发狠地想过,再不理他了。但过不了几天,她就管不住自己,由不得想念他。有时也恨自己,那个人有什么值得你这般留恋的?
他并非有英俊的相貌,也没有出众的才华,一副官员惯常的城府面孔,说话做事总是那么瞻前顾后,留心眼。也不知触动了哪根弦,他的模样、他的笑容、他的一举一动,令她这般着迷。有时,她甚至希望沈仲明不当那个官,就做一介平民,她就可以每天见到他,他也不会朝三暮四,抽不出时间看望她。即便他穷困潦倒,她也愿意陪伴他,照顾他。
她整天想着一个人,考虑的只有一件事,就是要见到他。但有过几次不顺,她给沈仲明打电话也不那么大胆了,总是思前想后,他是不是正忙,不合时宜,给他添乱,惹人家心烦,反而不愿意见她?这么着,时间也在犹豫不定的指尖中一天天地滑走,她却盼不来沈仲明的身影。
总有忍耐不住的时候。
她打电话过去时,偏巧沈仲明刚接到军事委员会的密令,中国空军将率机远征日本本土散发传单,传单的内容,则交由政治部审定和完成。
沈仲明现在政治部管着几摊子事,忙乱之中,哪有时间听她提见面的事,甚至有些厌烦了。他没空跟她多说,短短一句要开会,就把电话挂断了。
冷冷的三个字,犹如三个沉重的铅块掷过来,击得龚云素眼冒金星,晕头转向。他不想见她、讨厌她,要不他不会这样冷淡地回绝她。云素像被人抛到了荒郊野外,空荡荡的,带她来的那个人已经走远,连一个冷漠的背影都不留下。
她呆在房间里,一时六神无主,心生凄凉,哪还吃得进东西。别人的关怀也打动不了她,除非是那个人,才能解开她的心结。她等他,却又不是他,她的苦无从发泄,久而久之,越发孤僻内向,与人格格不入。偏偏白帆就喜欢她这个人,甘愿受这份委屈,也是怪事。
人一旦痴了情,就难以回头。龚云素被沈仲明一个冷淡的电话伤了几天,又忍不住想念。逢到这几日,警报频繁地响起,惶恐不安中,不觉悲哀地想,如果一下炸死了,也就过去了。可他还在,不知道会不会想起她。总是个死,也得弄清他的态度。这下就横了心,要去找他,看清他的面目,就是死也要死个明白。
沈仲明忙得很,又在武昌、汉口两边办公,时常外出,找他谈何容易。云素还是先打电话,也不打给他,而是直接打到办公室,问他在不在。若不在,她问清楚去哪地方,就打算去找。无论在哪里,她也要找到他。
汉口街头的时尚总是日新月异,虽然空袭时有发生,战争的硝烟已充斥在城市的空气中,但人们依然没有忘记享受生活,春天的美丽,也在唤醒人的欲望,鲜妍的女人们与四月的花儿一样明媚,争奇斗艳,点缀着街市的繁华,成为一道道亮丽的风景。
龚云素幽静惯了,加之近来心情不佳,很少逛街,除非购买日用所需才会出去。此时走在马路上,就像居住山洞的人看见了天光,只觉得晃眼。店铺门前招徕生意的广告、眼花缭乱的商品、川流不息的男女,各种食物的香味、花的香味、脂粉味……混合糅杂在一起,飘荡在四月的空气中,氤氲着时尚和热烈。
两位穿高开衩旗袍的摩登女郎和她擦身而过,把一股浓腻的香气抛给了她。云素躲闪不及,全数呼入鼻腔,顿时胃部一阵翻腾。可两女郎自顾有说有笑,旁若无人,那满面春风的样子不觉刺激了她。云素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装扮,还是以前的老式旗袍,素雅的天青色,长及小腿,这衣服家常穿着倒还将就,走在街头,才发现人家的旗袍都短至膝盖了。她平时不爱逛街,还不知道落伍,哪晓得汉口的时尚潮流比南京变化得还快。她只会关在房里看书,却不知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陡然有些信心不足,觉得去见沈仲明未免仓促了,应该准备得好一点再去,心情一下被破坏了,就有些摇摆不定。可又不想再错过机会,好不容易打听到他在汉口德明饭店,出席一个外国援华团的欢迎会。这种场合该是容易见到的,哪怕说上一句话也行,磨蹭了片刻,两条腿又不由自主地往前走。
她是第一次去德明饭店,路上打听了几个人,才走到四民路,那幢黄色的洋楼醒目壮观,老远都能望见。门口已停着好几辆车,也有些黄包车三三两两在附近揽客。几位穿着笔挺西装的人正往里走,她望了望里面的大厅,空空荡荡的,不见有人逗留。正犹豫着,隐约闻到楼里一阵悠扬的歌声,不觉一振,仿佛沈仲明就在那拱形的窗户边,在向她招手。
她问了一下守在门口的西崽,果然在开一个茶会。
她循着音乐的方向往楼上走,木质的楼梯很厚实,皮鞋踏上去,发出轻微的声响。楼道也相对安静,法国梧桐叶子伸展在拱形窗口的四周。到走廊里,歌声渐渐清晰了,还有嘈杂的人声,黄色的灯光从前面大厅的门口透出来。往前走,心里不免有些紧张,这种场合对她是陌生的,因陌生而产生不适。她想象不到即将面对的是什么,但那种热闹的氛围似乎在排斥着她,让她感到自己是一个局外人。她可能不该来这种地方。
有零碎的笑声飘过来,是一男一女,在走廊边说着话,女人扭动着腰肢,把一个妖娆的背影对着她。像有几分熟呢,似乎是旅馆里住过的那个徐小姐……血液一下漫过了脑门,眼睛发红,手脚止不住地发起抖来。与女人说话的男人,她不用多看,即便走道黑暗不见五指,她也能感觉到他的气息,辨出是他。
她靠在窗边站着,已无力再往前进一步。沈仲明已看到了她,一时愣住了。徐瑷转过身来,也认出了她,似有几分惊愕,略一迟疑,便调头进了大厅。
“云素,你怎么来了?”沈仲明极力掩饰着尴尬,带着勉强的微笑走过来。
“我不该来吗?”她冷冷地反问。
“我是说……你该先给我打个招呼。”
“告诉你,还会让我来?”
“我是临时决定过来的,”他还想跟她解释,“很忙,不少活动都谢绝了。”
“就是因为那女人在这儿,所以要来?”她到底忍不住,有些咄咄逼人。
“你别瞎想,我根本不知道她会来,刚才因有事要谈,里面太吵,就出来了。”他沉下脸,似乎在耐着性子解释。
“也怪我来得不凑巧,耽误了你们的谈话。”云素也不看对方的眼色,自顾着撒气。
沈仲明没吱声。站了片刻,看走廊有人过来,不由问:“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云素僵着脸不吭声。
“你要没什么事,就改个时间再谈,他们一会儿要找我了。”
“你去忙吧。”她赌气道。
“那就这样,我进去了。”他点一下头,就转过身去。
云素呆了一会儿,才拖着步子往楼下走,然后出了大门。她回望了一下二楼那拱形的窗口,被梧桐叶子遮掩了。刚才她就站在那里,看见了沈仲明和徐瑷,仿佛是一场噩梦。她可能再不会来这个地方了,任凭它是多么富丽堂皇,她也不会再踏进那个门。
她晃晃悠悠地往回走着,眼前模糊一片,所有的一切都在后退,与她不相关,她好像走在荒郊野地里,一个人踽踽独行。她一直是孤单的,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姊妹,害怕伤害,只能远离人群,不食人间烟火。其实她何尝不渴望温暖?人家对她一分好,她会十倍地回报别人。她就是这样对待沈仲明的,从一开始就不正常,人家表示出一点关心,她就感动不已,再有一点好感,她就错以为爱。她没有亲人,沈仲明就是她的亲人,她也不管对方是否接纳她,还是一意孤行。沈仲明就是她的全部,她的整个世界。
也是在刚才那一刻,她才明白沈仲明并非爱她,他爱的是另一个女人徐瑷。看他与徐瑷说话时开心的样子,见到她时不自然的神态,已确认无疑。他在打发她走,根本不想见到她。她感到有个锥子戳进了心口,戳得血迹斑斑,支离破碎。深深地痛过之后,也就麻木了,空空荡荡的,好似刚刚长出几点嫩苗,被人生生地连根拔走了,干枯的心又变成了沙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