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给几分紧张的罗佳莉莫大的鼓舞,她渐渐放松了下来,体会白帆的话,要身临其境。她就试想自己进入了台儿庄,她所想念的魏行健就在那里。那些在战场上英勇杀敌的将士,一个个都变成了魏行健。她热爱他们,她愿意为他们做任何事,运粮、运煤、运军火,她都愿意干。她为他们做后盾,为的是早日消灭敌人,她才能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她完全投入到角色中去了,已忘记了台下的观众,仿佛身临那个战斗场面,她就是谢小菱,她就是那个台儿庄的女人,她在声情并茂地演唱心中的赞歌——啊,
你台儿庄光荣的母亲,
你中华民族伟大的女人!
你拼着一个人的性命,
换取整个台儿庄的生存,
你这超人的智慧,
你这过人的精神,
你只用了一句话,
便粉碎了敌人的野心,
整个台儿庄的命运,
系在了你这一身,
不愧四万万同胞,
对你的赞美与欢欣!
……
台下又一阵热烈的鼓掌。罗佳莉知道自己的表演被认可了,这份赞赏比之前获得“汉口之花”的称号更让她欢欣。这是她第一次参演歌剧,有幸跟那些艺术家们合作,并首获成功。这里面有她的努力,有很多人对她的帮助和栽培,更重要的,是融进了她的爱,她有了真情实感,因而发挥出色。如果魏行健知道,她参演了抗战剧目《台儿庄》,会怎样高兴啊。
她激动地想。
“台下看不出,上台就麻雀变凤凰啦。”白帆这般表扬她。
佳莉把嘴一噘道:“在白先生眼里,我不过是个麻雀呀。”
“哎呀,”白帆自知失言,“比喻不当,只想说明罗小姐很有台缘,是个做演员的料子。”
罗佳莉得到白帆这般夸奖,大受鼓舞。来抗战剧团也更勤了,不光是好玩,而是觉得有意思。那里像一座熔炉,她在里面煅烧、熔炼,在一点点地改变着自己。不说脱胎换骨,起码也让人耳目一新了。
此时,她已经很少去跳舞厅消遣,不光回避一些人,而是没时间。每天都要演出,从早到晚没有空闲,马不停蹄地奔赴一些地方做宣传。
罗太太看她整天在外,有些担心,近来空袭时有发生,怕有个三长两短。佳莉说炸弹飞到哪儿,谁也不知道,就是在家也难说。她命大,不会有事的。罗太太知道她在家也待不住,何况是做着宣传抗战的事,街坊邻居都看到了,这一来,先前那些不好的传闻无形中就烟消云散,见面都夸她姑娘好,有出息。罗太太觉得有面子,也只得由她。
总有人不曾忘记她。天宝银楼老板周顺生好几天空荡荡的,看什么都不顺眼,动不动就发脾气,把手下一个个都骇得大气不敢出,生怕自己一时不慎,被当了替罪羊。
周老板这次是耗上了。那日,他坐车经过光明大戏院,看到门前张贴着歌剧《台儿庄》的大幅海报,晃眼看到那上面有三个敏感的字眼,忙叫车停下,再定睛一瞧,果然是“汉口之花”罗佳莉领衔主演。
原是出大名了,怪不得把人忘了呢。周老板不舒服,但又寻不出岔子整治罗佳莉。如果对她没一点在乎也好办,随意找个人就收拾利落了。可就是对她下不了手。当时关了一夜,没想到最后搞出认女的闹剧,还上了报,满世界都知道罗佳莉是他的干姑娘,还能怎么样。再弄出点事,人家就说他认女是假,没安好心。他多少也要顾忌些影响,尤其现在不比往常,汉口是全国的抗战中心,也是国际大都市,金发碧眼的记者到处都是,有什么事一登报,不说全国闻名,恐怕全世界都晓得了。周老板在稽查处挂着职,总不敢太造次,何况现在的汉口市长也抓得紧,动辄换人,你那些弟兄,总抵不过人家卫戍司令部的人多吧。周老板就不敢太明目张胆,各方面也有所收敛。
心里还是不舒服,得不到的东西总是倍加思念。周老板思念到一定程度,就受不了,非得见上罗小姐一面不可。而且,也不止于只见一面,他要把罗小姐变成周家的人。这种想法近乎于荒谬,但周老板既然想到了,就不可抑制地要实现它。他才不管罗佳莉愿不愿意接受,反正得按他的来。
汉口最繁华的江汉路,一直是店铺扎堆的地方。国货公司、凌霄游艺场、普海春西餐馆、冠生园……它们毗邻相连,聚集了人气,形成的繁华市象,不仅成为这条路的地标,也是众多店铺的领头羊,生意行家们的聚宝盆。
如今,普海春西餐馆的名气越来越大,食客们趋之若鹜,也成了一些官方人士经常举行活动的场所。
正值最浪漫的四月天,风和日丽,鸟语花香。却因战争,似一团压在城市上空的乌云,给美好的风景抹上了一道阴霾,都在等云开雾散,扬眉吐气的那一天,和平的愿望已成为一股浪潮,不仅在武汉,在中国,也在全世界,人们以各种形式努力追求着,希望成为现实。
这一日,对普海春西餐馆又是个不平常的日子,众多文化界人士济济一堂,欢迎自台儿庄前线拍摄归来的荷兰著名导演伊文思。
罗佳莉不是第一次来普海春做客,但出席官方组织的茶会还是第一次。这当然是白帆的努力,除了她,还有几位参演《台儿庄》的演员,想让他们见识一下真实的台儿庄。影片中的震撼效果,肯定比平时的说教要深刻得多。
茶会办得很隆重,政治部三厅的田汉处长主持会议。会上众多嘉宾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表示对伊文思等艺术家不畏劳苦、不惧艰险来华拍摄中国抗战实景表示钦佩和感谢。
伊文思导演也致辞道:“我们来华工作,是代表欧美无数同情中国抗击日本侵略战争的人们,与中国人民一道反抗日本非人道的残酷行为,为实现保全人类和平而奋斗。而维护真理与人道,尤为我们艺术人士的重要工作,故来华从事摄制中国英勇抗战的实录,以传达到世界各地。此次恰逢台儿庄大捷,正好说明贵国抗战的光明前途。罗斯福总统曾预言,残杀人类的刽子手,须送上断头台。企盼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民为此共同努力……”
罗佳莉参演《台儿庄》时,只是凭着文字和图片想象那些战争的场面,感受还不深切。这次伊文思现场放映了电影。那些残酷的厮杀、流血、死亡的镜头,直接把战争推到了眼前,触目惊心。战争的伤害不仅是被侵略的一方,也有侵略者,同样面对着伤痛和死亡。这是所有人的悲剧,谁都不是幸运儿。
她从普海春西餐馆出来时,夜幕已降下了,五光十色的街景、远远近近的灯火,显示着城市的繁华与壮观,也体现着一份安宁与祥和。走在霓虹灯闪耀的马路上,沐浴在四月和煦的春风里,她蓦然那么深切地眷念眼前的太平景象,希望战争不要降临到这座城市。她知道,这份希望有些渺茫,日本军队正几路往武汉夹击过来。保卫武汉的战斗即将开始,不可逃避。全世界那么多人都在支援中国抗战,作为中国的青年,就更责无旁贷。她觉得投身抗战是多么有意义的事,也庆幸自己走上了正确的道路。
一辆黑色轿车驶了过来,突然在她跟前停住了。
“罗小姐,好久不见!”有人下车招呼。
她一侧头,竟然是上次拐她的阿强,顿时骇得一跳。
“你要怎么样?”她瑟瑟地往后退。
“别怕呀,罗小姐,”阿强笑嘻嘻地拉住她,“周老板想念你,要你过去一趟。”
“我没空,改天吧。”她直截了当地回绝。
“周老板现在咏春茶楼里,你随我去一下。”阿强似乎没听见她的话,拉起她只往车上拽。
“喂,你要干什么?”她叫喊起来。
“罗小姐,你就不想去见见干爹?”阿强不疾不缓地说。
又被老色鬼缠上了,罗佳莉心里直叫苦。她来不及反抗,已经被阿强一把拽进了车内。
“别这么急行不行?我今天还要回剧团有事,准备明天演出呢。”她气得叫喊,坐在前面的阿强似乎没听见。
“不行,我得跟团长请个假。”她执拗道。
“怎么请假?”阿强终于答话了。
“你转回普海春一趟,我们团长还没走。”
“算了吧。”阿强没答应。
“必须说一声,要不他会着急的。”佳莉坚持道。
“这可不行。”阿强也不傻,当然不会随便答应。
“你要不答应,我就跳车。”佳莉说着,就要扭开车门。
“那好吧,”阿强只得让步,“但你不用进去,就让餐厅的茶房给他传话。”
也就几步路,就驶到了普海春西餐馆的大门口,阿强没让佳莉下车,罗佳莉就从车窗里对着门前站立的西崽招手:“大哥,劳驾跟抗战剧团的白帆团长递个话,我今晚被干爹接到咏春茶楼,不能去剧团了。”
西崽瞪大眼睛,看到佳莉在跟他使眼色,感到有些奇怪,不觉问了一句:“什么春茶楼?”
不等佳莉回答,汽车已嗖地一下开走了。
咏春茶楼处在维多利亚夜花园附近,一方小巧幽静的庭院,与那些闹市区的茶馆不太一样,说是茶楼,不过是几间装饰精致古雅的会客室,很适合商务洽谈和私密聚会,但价格不菲,一般人难得进去消受,却是有闲阶层清雅娱乐的理想之所。
汽车开到茶楼门口停下,阿强先下车,拉开车门,对里面的佳莉做了个请的手势。
佳莉磨蹭了片刻,只得下了车。走进茶楼对开的木门,迎面是一条幽暗的楼梯,斜斜直达二楼,有一盏灯照着过道,昏暗似鬼眼一般。她跟在阿强的身后,木楼梯响起轻重不一的脚步声,掩盖住她急促的心跳。暗暗地想,这个晚上,可能是劫数到了。老色鬼难说会原形毕露,强迫她行苟且之事。如果逃脱不了,就干脆跳楼一死了之,也决不会让这家伙得逞。
她抱着去死的念头,反倒不觉得怕了。
上了楼,窄窄的走廊,两边是茶室。阿强走到中间的一扇门前,轻轻敲了两下。
“进来!”里面响起周老板的声音。
佳莉走进去,勉强叫了一声干爹。
“佳莉,你来了,请坐!”周顺生一见到朝思暮想的人,眼睛顿时就放亮了。
佳莉找了离他较远的椅子坐下。
这时茶房走进来,问她喝点什么。佳莉哪有心思喝茶,只道随便。茶房一时不得要领,便请示周老板,周老板替她点了乌龙茶,说此茶比较温和,适合女孩子饮用,又叫人端上点心和水果。
这间茶室约有十几平米,中间摆着一张八仙桌、几把靠椅,可供麻将玩乐。一边是红木烟榻,上面置着小几,可以斜卧着抽烟喝茶、谈天说地。房内垂挂着乌红金丝绒窗帘,看不到外面的动静,外面也不知室内的一切。屋里依旧昏暗,八角形的宫灯糊着黄油纸的罩子,亮度几乎跟煤油灯差不多。室内的陈设处在半明半暗之中,显现出大致的轮廓。
周老板靠在烟榻上,嘴上衔着支长长的烟管,正悠然地吞云吐雾。他的脸藏在阴暗里,有些迷蒙,一双鼠眼透着光亮,一刻也没在佳莉身上移开。
“喝茶呀,”他说了一句,见佳莉没反应,不由埋怨道,“这长时间不来看我啊。”
佳莉心里烦闷,就直截了当地问:“你让他们叫我来,有什么事吗?”
“是不想来见我呀?”周老板听得不顺耳,一下坐直了身子,把烟管撂在脚头的铜痰盂上敲了敲。
“演出很忙。”她勉强答道。
“当了明星,就忘了人呐。”周老板阴了一句。
“没有啊,哪会忘记干爹呢。”她有意把干爹两字说重了点。
“没忘记就好。”周老板盯着她的脸,半天不动声色。让佳莉一阵心慌,脸也涨红了。周老板看出她的窘态,不觉浮起了笑容。
他不声不响从怀里掏出一个首饰盒,轻轻打开,从里面拿出一条镶着红宝石的金项链,捻起链子荡了荡,笑眯眯地对她说:“过来,给你戴上。”
佳莉连忙摇头:“我不能要。”
“这是上次忘记给你的,做了我的干姑娘,总得有表示啊。”
“谢谢,我平时演出化装,不能戴这些东西,还是留着送给别人吧。”
“你不听我的话了?”周老板脸上显出愠怒,停了停,又和缓道,“你不光做我的干姑娘,我还要你做我的侄媳妇呢。”
“什么?”佳莉以为是听错了。
“阿强,配你正好。”他一本正经地说。
佳莉顿时急红了眼:“谢谢您的好意,但您说晚了,家里已给我定了亲。”
“有这回事?”周老板怔了怔,根本不相信,“你几时定亲了,我怎么不知道?”
“前不久定的,男方是我的表亲,亲上加亲。”佳莉找到这个借口,顿时平稳下来。
“定亲怎么能忘记我这个干爹呢?”周老板的脸色已经变了,嘟囔着,“你肯定在骗我。”
“我没骗你,是真的。”佳莉急着表白,脸也涨红了。
周老板冷笑一声,忽地一下起身,佳莉见他要过来,忙往一边躲。
周老板板起脸凶狠道:“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惹毛了我,可没你的好果子吃。”
“干爹!”佳莉急得叫起来。
“要听干爹的话……”他淫笑着,禁不住一把拉过佳莉,就往怀里揽。
“你别……”她只往一边躲。
正在这时,忽然听到窗外有人在叫佳莉。
“我在这里,”佳莉连忙回应,用力扳开周老板,奔到窗前,一下拉开帘子,对着楼下的几个人大喊,“白先生,快上来,我在这里!”
周顺生气得直抖:“你要谁上来?”
“剧团的同志,他们来找我了。”佳莉答道。
“不用上来了,你走吧,快滚!”他朝她摆了摆手。
“那我走了,谢谢款待!”佳莉一下拉开门,飞也似的往楼下奔去。
周老板跌坐在椅子上,见桌上的那杯乌龙茶正咝咝地往外冒着热气,便呼地一掀,摔了个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