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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亲事(1)

罗家住在市民混杂的里份里。邻里间没事就爱凑在一起闲聊,时政世态,花边新闻,东家长西家短,都是津津乐道的谈资。处在闹市区,四通八达,各方的消息也相对灵通,这里永远不缺话题。

近来大家除了谈论一日紧似一日的战局,便是罗家大小姐佳莉与洪帮大佬的风流韵事,成了街谈巷议的主要内容,关注的程度甚至盖过了动荡不安的时局,以此减轻对战争的恐惧心理。

风言风语没少飘进罗太太的耳朵里,她可是不出家门,自有乾坤,麻将桌上的信息量从没少过,当然是脑后挂镜子——只照别人,不照自己。

自家的事别人不会当面提,都是拣好话讲,糟鄙人的话,只在背后说。但总有一两句咸咸的玩笑,让罗太太有所惊觉。再一仔细,就会发现了一些苗头。罗太太表面上马虎,不管闲,临到大事情还是有决断的。对佳莉,她的管束是松了些,只因她还算听话,也单纯,却不料这丫头是表面温,内心跟她哥哥一样野。

近来罗家兄妹惹的事情也不少了。宝琨偷钱出去赌博,输得裤子都没得穿,还跑到旅馆打媳妇,一时被街坊邻里传为笑谈,也让罗太太颜面尽失。罗太太恨宝琨,只能臭骂一顿,当着媳妇的面却没声张,儿子再没出息,在媳妇面前总得要有腔调,让媳妇看不起,就会在外头生事了。罗太太知道利害,又怕儿子媳妇再生嫌隙打闹不休,只得偷偷拿钱给宝琨,去填补亏空。她实在是对宝琨恨伤了心,刚老实了两天,现在又溜了出去,玩不醒的东西,不知又会惹什么事呢,罗太太想起来直骂。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宝琨的事刚消停,佳莉又出乱子了。也多亏有个能干的媳妇,把事情应付得还算妥当。佳莉失踪的那一夜,罗太太终于知道祸事临头了。她破例收了牌桌,见儿子媳妇在外寻了半天不见人影,罗太太就琢磨着姑娘被人害了,一时五内俱焚,万箭穿心。表面还强撑着,回到房里就偷偷抹眼泪,一夜也未曾合眼。等到佳莉回到家,母女俩仿佛久别重逢一般,哭得泪眼滂沱。经了这一劫,罗太太也不敢有所懈怠,她心里清楚,佳莉的事还没有完,那周老板即便有了干爹的名头,也不会对佳莉死心。唯一的方法,就是让佳莉早点嫁出去,嫁得越远越好。

这一来,与董家的亲事,就显得急迫了。

罗太太心里也有些忐忑,怕董家知道佳莉的一些事,不会再理会这门亲事。罗太太就想到了堂弟奉先,奉先曾在招商局的轮船上做过二副,现也去了民生轮船公司,汉渝往返,跟董家也时有联系。罗太太觉得奉先是最适合的人选,就让他去重庆时,探探董家的口气。不久奉先那边传过话来,说董家比较开明,一般会听从少爷自己的想法。好在子琛对佳莉还存有一份眷念,愿意结亲。罗太太一块石头落了地,就跟宋香菊商量,眼见汉口的战事紧急,早点让佳莉去重庆安顿为好,就是他们以后去那儿避难,也有个落脚的地方。宋香菊自然心领神会,隔日就请奉先叔去谈了此事。

董子琛自从那次在舞厅遇见佳莉,心里就笼罩着一片乌云,那个清纯可人的佳莉,突然间变得香艳时髦,成了万人迷,惊愕之中,便有些失落。他还是喜欢最初的罗佳莉,那个美好的形象在心里存着,真不想破坏了。当时他看得不忍,就把佳莉叫了出去,要她离开这种地方。他自认不算保守,跳舞也是文明的进步,但佳莉成为全场的焦点,他就接受不了,就仿佛自己某件私藏的宝物被无端曝光一样,女孩子还是安分一些为好。

他可能会欣赏其他女子的舞姿,但佳莉不可以,这点私心在作怪,他就必须阻止她继续下去。

那个刺激,在此后的几天一直没有消去,他就想把佳莉忘了,不再想她。可是,有些事不是说忘就能忘记的,佳莉在他脑子里一直赶不走,也放不下,害怕她真的变得不堪入目了。一旦触及到什么,他还是没来由地想起佳莉,心就有些痛。此时才知道,他还爱着佳莉,似乎还没有人能够取代她在自己心目中的位置。虽然阴影犹在,但他还是不愿放弃她,他也必须保护好她。

罗家听说董子琛择日要来定亲,自然欢天喜地。罗太太怕新姑爷看不顺眼,特地收了牌桌,还叫宝琨在家待着,人来了有个照应。宋香菊就忙着布置房间,买鱼买肉,准备佳肴款待董子琛。

唯独漏掉了佳莉。照说她是这场戏的主角,该是她忙才对,可又没她要忙的事,都是别人为她而忙,她倒成了闲人。

她是无心做事,也有几分在赌气,想你们要定亲是你们的事,我阻止不了,也就别怪我。她不敢对姆妈说,就只能对嫂子表露,她不想跟董子琛定亲。宋香菊就知道,这小姑奶奶自从选上“汉口之花”,眼眶子大了,心也野了,收不拢,越是这样,越得要加紧把亲事定了,免得节外生枝。

小姑子的事,是这个家的头等大事。她要是犯刁,不愿意,简直比宝琨还要麻烦。周老板那边还没了结,董子琛要知道小姑子还有这一曲,不定会反悔。董子琛各方面条件没说的,家又在重庆,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事。宋香菊苦口婆心地对佳莉晓以利害,简直比罗太太还要尽心尽力,可佳莉偏偏就听不进去。要说,她也明白事理,知道嫂子是为了她好,况且刚刚经历了一场劫难,心有余悸,也巴不得早点摆脱那场噩梦。只是,突然提到亲事上,她就一时接受不了。她并不是排斥董子琛,以她目前的处境,嫁给董子琛是再好不过的事。可问题是,她遇上了魏行健,她的心已被他收了去,再没了别人的空当。她又不是那种任人揉揉捏捏的面团,没主见,听人摆布。除非没想法,一旦有了,就由不得别人掌控她。

她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有了主张,也让家人放松了警惕,没想到她会有异常之举。

也是好事多磨,罗家人翘首企盼新姑爷的到来,可董子琛上门的日期又有延宕,被临时的事务给打断了。民生公司的轮船每天都不间断地抢运,董子琛的办公室里,不停地响着电话铃声,人来人往,千头万绪,应酬不断。这一来,难免让罗家人悬心,生怕有变。只有佳莉看似波澜不惊,内心里,她倒是巴不得拖延下去。

徐瑷的亲事也有了眉目,福内特已有心娶她为妻。徐小姐实在是厉害,她带他出席了几次重要场合,由于她的穿针引线,让福内特与沈仲明几位官员的关系进展顺利,也让他在汉口社交界崭露头角,结交了不少朋友。他看到了徐瑷是块金字招牌,有她在,他做起事来就如鱼得水。她就像中国人所说的,有帮夫运,能够旺夫的女人,哪个男人都不会放手的。

福内特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而是早有打算。徐瑷是每个男人都想拥有的梦中情人,却没一个人敢娶她,这与固守传统观念的英国人一样。但福内特不是纯粹的英国人,确切地说,他只是拥有英国国籍的犹太人。德国纳粹枪杀犹太人时,他感到唇亡齿寒,就跟随一些犹太人逃到中国上海。在那个冒险家的乐园,也勾起了福内特的发财梦。他被人诱进了赌场,但过程不太顺利,蚀了不少财,就在他血本无归时,有位日本商人改变了他的命运。他在那人的帮助下,赢回了所有输掉的钱,还另获得一笔进项。但尝过苦头的他,再不敢蹚进这深水,从此洗手不干。那人又引荐他到洋行里做事,然后一步一步地,升到如今的位置。

在中国生活了几年,他渐渐了解到,中国人大都是循规蹈矩,得过且过,这种陈旧的习惯确实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这个国家的发展。福内特有时会痛恨英国的等级森严,来到中国,他获得了上等人的尊崇,却又不喜欢中国人的因循守旧,以及一定程度上的自卑心理。他觉得徐瑷是个例外,虽然她是个女子,却没有多少传统思想的束缚,一切随心所欲。这倒是他很欣赏的地方。除开传统,她是身心都能让他接纳的女人。换句话说,徐瑷是最接近他理想中的女人。

这天,福内特稍有空闲,就准备带徐瑷去趟天宝银楼,想为她挑选一件礼物。他坐在客房里等她的时候,就一边翻看着茶几上的报纸,他的中文是近两年才会的,在中国做事,不懂得中国话里的诸多含意,就像是盲人摸瞎,是很吃亏的。好在有这个语言环境,进步也快。为此他特地订了好几份报纸,他的工作,需要足够的信息量作判断。虽然字认得不太全,现也能读懂个大概。

客房里开着无线电,一个娇滴滴的女声正在缓缓地播报前线战况。他的眼睛盯在报纸上,耳朵也捎带听着一旁的广播。

《江城日报》上有几处赫然的标题:《国民党五中全会在汉口召开》《通过〈三民主义青年团组织要旨〉》《第二期武汉抗战宣传周活动》……五花八门的广告依旧占据了半壁江山:麦精鱼肝油、冠生元椒盐苏打饼干、万金油、怡和啤酒、倾国倾城花香粉上的妖冶女人……他翻看着,目光又在“五中全会”几个字上扫来扫去,一时陷入了沉思。

这时,忽而听到无线电里的声音高亢了起来:“市民们,同胞们,刚刚得到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我军在台儿庄获得空前胜利,消灭敌人精锐部队一万余人……”

他一时惊得目瞪口呆,转而才想这个结果的可能性,却已听到街面上的鞭炮声。他不由走到阳台,望到噼啪炸响中一团团腾起的烟雾,丝丝缕缕的火药味随之吸入鼻内,那是真切的感受。

他呆了片刻,不由改变了主意,决定马上回洋行,要去发送一个文件,以确定下一步的行动。徐瑷洗完澡出来,还不知道事情瞬间的变化,好在福内特没告诉她,也就不会有什么心理失落。何况,她对福内特此时还有几分犹疑,并没达到十分的信任。

福内特太忙,似乎并不善于调情,有些英国人的古板。或是对她已胜券在握,想徐瑷一定是愿意跟他的。但徐瑷也不是等闲之辈,她看到了另一层,还是福内特骨子里的优越感,具体地说,是在华人面前的优越感。

他以为这样对徐瑷已经很不错了。徐瑷正过着其他中国人都梦想的生活,还不满足吗?他喜欢她,也因她具有利用价值,他们相互需要。徐瑷在这里,有一个冠冕堂皇的外衣,以满足她的虚荣心。福内特有她,就像拥有了一盏灯,照着他通向汉口的社交界,那个纵横交错的网,他已摸得分明了。男女关系一旦有了利用的成分,离情爱自然就远了。当然,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变得简单。或许福内特是顾不上,他每天回来还是工作到很晚,有时徐瑷睡不着,隐约还听到楼上传来的打字声。

徐瑷也没在意。她对自己身边的男人,且有意娶她为妻的男人,只希望他好。他让她去跟沈仲明等人结交,探听政府对时局的一些部署,哪些单位即将迁走,军需物资的供求,等等,以决定洋行的经营策略和走向。

她答应了,也适可而止。不会刻意去找沈仲明,泰昌旅馆那件尴尬事还记忆犹新,沈仲明肯定会有所顾忌。后来见面,多是公开的场合,一般福内特也在场,彼此说话都轻松了许多,也是只言片语,看似不经意的闲谈中,她了解到一些信息,再反馈给福内特。

她在沙发里慢慢悠悠地喝茶看报,电话突然响了,是一个救亡团体打来的,邀请徐瑷小姐去出席一个庆祝大会。

正是四月,街边青绿的杨树叶子泛着鲜亮的光泽,在微风中一闪一闪的婆娑起舞,辉映在树影里的房屋,都生动起来。街上的色彩也丰富得很,楼房上已扯起了“庆祝台儿庄大捷”的横幅。一些店铺和住户门前除了醒目的招牌,也贴上了各色标语,有的还挂起了青天白日旗,以示庆祝。

到下午,大马路就封堵了,各种各样的救亡团体举着横幅标语在游行,大兵车、篷车、马车甚至还有自行车,一路缓缓地跟着。车上站满了人,都举着小旗子在挥舞着,有的就站在汽车的踏板上,拿着喇叭筒喊口号,浩浩荡荡,如潮水般涌过来。伴随着街头的鞭炮声,夹杂着报童的叫卖:“号外新闻,看东洋人大吃败仗啦……”热闹的场面激荡着每一个人。

黄昏过后,夜幕垂下了青蓝色的帷幄,一会儿又变亮了,是街灯在闪烁着光芒,却有比街灯更亮的火把,成千上万,在黑夜里游动,星星似的闪耀着,汇成一条长长的火龙,从中山公园,经中山路、民权路、民生路,再到江汉路……一路唱响着救亡的歌曲和口号,逶迤而来。

一时间,万人空巷,马路上已站满了人,沿街酒楼菜馆的窗口,倚着不少看热闹的食客,店铺的伙计出不来,就趴在柜台边使劲往外瞅。正在理发的师傅和顾客也停下了,一个伸着半楂子头,另一个拿着剃头刀子,都挤在门口往外瞧。铁匠铺里的师徒停止了咚咚的敲打,成衣店裁缝的皮尺还挂在脖子上……还有维多利亚舞台的演员和观众,都争先恐后地跑出来看热闹。

徐瑷开完庆祝大会,乘坐一辆黄包车返回,经过中山路便被堵上了,只得下车步行。马路上正在游行,人行道也站满了人,一时水泄不通,她只能走走停停。

有人在街对面叫她的名字,声音太嘈杂,她没听见。那人便穿越游行的队伍,跑过马路,朝她奔了过来。

“徐瑷——”

她站住了。定睛一看立在面前的男人,心陡地一颤,顿时就软了。

“明泽,是你吗……”她一时恍惚,有些不相信是真的。

“是我,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你!”刘明泽激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