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行健也不会思虑太多,他只能履行军人的天职。但此刻,他想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力求让罗小姐高兴,让她的中山舰之行成为难以忘怀的记忆。
这一天,对罗佳莉确实是非同寻常的日子。她又一次遇上了英姿勃发的魏行健上尉。她想到雪地里的一幕,一直心存遗憾,竟不知对方是谁,只是默默地怀想当时的情景,他的模样、他的笑容,他就是那一刻莫名地拨动了她的心弦。老天有眼,居然让他们再次见面了。他依然是那般地吸引着她。她其实对军舰并不是特别感兴趣,但是他在那儿,她就由不得前往,要去看看,他工作和生活的地方。
离开时已近黄昏,空旷的江滩,少有行人,两个人走在一片残阳夕照里,近在咫尺的江水,浩浩荡荡向东流去。岸边是刚长出的青色芦苇,有白色的江鸥在嘎嘎的低鸣,时而一声轮船的汽笛划破长空,渐行渐远。
“你们明天就走吗?”佳莉问道。
魏行健点了下头。
“去哪里?”
“不清楚。”这些军事行动,他还得保密,即便对喜欢的人也不能说。
“还会来汉口吧?”这是佳莉最关心的。
魏行健笑了笑,他何尝不想与她见面呢?但作为一名军人,他只能随时听从命令,服从调遣。这对恋爱中的两个人,多少有些残忍,但面对国家的危难,儿女情长总是次要的,一切等战争结束吧,如果都还活着。但对罗小姐,他还是肯定地答复,这也是他心中的愿望。
已走到江堤边上,就要上马路了,两人才站住,目光投向对方,已不再躲闪。晚霞给佳莉光洁的脸抹上一层光晕,有一种苍茫的生动。魏行健凝视着她,忽地觉得,他像是前世就认识她似的。想起那次下雪,随几个战友一起来中山公园游玩,说笑间,一下注意到立在腊梅丛中的姑娘,蓦然一怔,就像在哪儿见过,一时又想不起,但目光就再也没有离开她。见姑娘的手帕吹掉了,他也不顾同伴的嘲笑,跑过去捡起,就有了第一次接近她的机会。
他也知道,大战在即,随便带她来参观军舰是不符合章程的,回去将受到训斥,或是更严厉的处罚。但他脑子发热,已经管不住自己的手脚,哪怕受再重的责罚,也顾不得了。只因喜欢这个姑娘,他不想就此错过宝贵的时光,哪怕只有一天,他也要给她留下完美的印象。
分别的时候,他握了下佳莉的手,佳莉的眼睛热热地凝望着他,彼此都有话想说,又堵在喉咙里,说不出口。
“再会吧!”他难抑着一腔激情,转过身去,忽听背后的佳莉说了声:
“我等着你再来!”
他的胸口一热,仿佛烧起了一团火,脸颊红红的似醉酒一般,悠悠荡荡地往前走。突然明白,他不是一个人在走,而多带了一颗心,那颗心温暖着他,他已被幸福填满了。多么美好的姑娘,多么美丽的汉口,他一定会再来的。此时,被晚霞映照的那张脸,尤显得春风满面,神采飞扬。
那几天,罗佳莉一直晕晕乎乎的,她与魏行健在一起的每时每刻,在一天天发酵中酿成醉心的美酒,每天饮一口,回味一番,就是一次甜蜜的重温。爱情来得猛烈,让人猝不及防,她独自品尝甘美的时候,有时就忍不住流露出来,希望别人也能分享她的快乐。
此时,满面春风的罗佳莉,还不知福祸相依的利害关系。前段时间淡出社交场,以为人家会忘记她,却想得天真。对某些男人来说,一旦对女人有了念头,是难以消除的,除非达到目的,或是另有所爱。罗佳莉勾起了人的想往,又对人敬而远之,这是多么富有诱惑力的事情,想拥有的愿望就更为强烈了,对她的关注也一直没有移开过。然而,在捕捉到一些蛛丝马迹后,发现这朵带刺的玫瑰已芳心暗投,名花有主,此等刺激又岂能容忍。
罗佳莉却不知魔鬼在暗处窥视着,正伺机拿她下手。
那天下午,几位“汉口之花”在市商会礼堂进行一场募捐宣传。会后,佳莉看时间还早,就打算去一趟附近的国货公司,雪花膏快用完了,正要去买一瓶,也顺便逛逛江汉路,她已有段时间没上街了。
闹市区总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沿街乞讨者也不少,如蚊蝇一样往人跟前凑,有的是四方逃来的难民,有的则是本地的丐帮。繁华中的乱象,让暂时的太平也显现出一种虚浮感。
罗佳莉慢慢徜徉着,时而碰到一对爱侣擦身而过,便不由想到心爱的魏行健,如果与他一起逛逛街市该多好。可他正在城市的外围守卫着。来信说,庆幸那天带她参观了他们的军舰,舰长并没处罚他,还说等到军舰移至武汉巡防时,邀请几位“汉口之花”都来参观,为将士们鼓劲。佳莉读着信,那颗心已飞到千里以外的岳阳,她好像一直没离开过中山舰,还跟魏行健在一起……正想入非非时,突然臂膀被人拍了一下:“罗小姐,有人找你!”恍惚间,已被人拽进了一条小巷里。
“谁找我?你们是谁?”她左右环顾,是一条死巷子。
“我找你!”阿强从一旁闪了出来,阴冷地说。罗佳莉一看是他,便气得大叫:“你要干什么?”
阿强也不吱声,叫两旁的人把她的双手反剪着绑在一起,又往她嘴里塞了些碎布,然后老鹰抓小鸡似的将她扔进了一扇门里。呼啦一下,把门锁了个严实。
罗佳莉用脚使劲踢着门,无人理睬。
是一间黑屋子。只有一扇窗户,却被木条钉了个严实,唯一的门也被锁上了。木条细缝间透出一线光亮,慢慢才辨认出,是个堆放杂物的地方,里面放置着成捆的箱包、器械,一直码放到屋顶,可能是附近店铺的仓库。
几乎没有容身之处,她只能斜靠在箱包上,望着黑暗中的物品发呆。
她知道是得罪谁了。几次对周老板的邀请不理会,就是想摆脱对方,岂知上了人家的套,哪轻而易举就能解开?她实在是悔恨当初,凭一时的虚荣心,就被人家捕获到手。要命的是,那老家伙还真对她动了心思,暂时没有下手,不过是想看看她的反应。
周老板不是凭感觉,而是掌握着她的蛛丝马迹。他的手下遍布汉口的大街小巷,对于罗佳莉小姐,早就是老板重点关注的对象,自然格外地在意,像上中山舰这样的大事情,岂有不向他汇报的?
周老板这回是真的生气了。自从罗小姐去了一次中山舰,她就谢绝了这样那样的邀请,基本是足不出户了。以前,对周老板叫她的事,她还不敢违抗,不愿意也得勉强接受,但现在不一样了,她开始直截了当地拒绝,也不管对方是什么人,对她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她根本就不用去想,管它呢。她的任性在见到魏行健后就一发不可收了。爱情可以改变一个人,这在罗佳莉身上彰显无遗。
但周老板不会让罗小姐称心如意。如果对徐瑷已有些淡了,那么对罗佳莉,可谓是吕布见貂蝉——迷上了。之所以没那么急迫,也是想慢慢感化她,征服她,让她全身心地接纳他。但是他这一手没达到预想的效果,当初徐瑷没上套,现在罗佳莉也一样。周老板在失败中慢慢得到了教训,在有些事情上,尤其是男女感情问题上,是不能靠感化来解决的。你对她再好,她就是不喜欢,不珍惜,甚至厌烦你,疏远你。对女人,看样子光来软的还不行,有时还得用点强硬的手段。女人都经不得事,一旦她感觉到怕了,就不敢贸然地离开你。总得先控制住了,再软硬兼施地收拢她。
这一想,周老板心中的愤懑就不可遏制了,他决定给罗小姐点颜色瞧瞧。如此这般,佳莉就被人关进了黑房里。
时间在缓慢地向前移着。佳莉不知道时辰,因为她看不见天光,只有黑暗伴着她,被捆绑的双手已由疼痛变为麻木,然后是饥饿,还有浸进来的阴冷,她在那个狭小逼仄的地方,一分一秒地煎熬着。
她突然感到怕了,怕被人扔在这里几天几夜,然后饿死,却不为人所知。家里人也找不到她,想到家,她的眼泪就止不住往外流,想着当初单纯快乐的日子,从未感觉到什么危险,谁会害她。就因为收了那只手镯,然后一步步地,上了人家的圈套,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寂寞无助的时候,自然又想起了魏行健,想他们在一起的那些瞬间,他说的那些话,就恍若从天堂坠入了地狱,一时那么地遥远。他此时会想到她吗?或许会,但一定不会想到她被关在这里,不明不白地死去。她痛苦得想叫喊,却出不了声,只能默默地流泪,为自己当初犯下的过失后悔莫及。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又饥又渴,疲惫不堪,终于支持不住,歪倒在角落里。
迷迷糊糊中,像是魏行健来救她了,他叫着佳莉,在使劲地推门,可她动弹不得,帮不了他,就急得直哭……门真的被打开了,却不是魏行健,而是另一个人,一下将她抱起,摸着黑穿街走巷,然后将她放在路边的一辆汽车上,她捆绑的双手松开了,口里的布条也被拿掉,但她已没有气力叫喊,就由着那辆车载着,在黑夜里的街道上一路奔驶,又在一家旅馆门前停下了。
她被送进一间房里,随后,茶房就端着托盘进来了,里面盛着刚做的两盘炒菜、瓦罐鸡汤,还有米饭,香气扑鼻。
“小姐,吃饭吧,怕是饿坏了。”茶房满面笑容地候在一边。
“这是哪里?”她有气无力地问。
“太平洋旅馆。”
“怎么会在这里?我要回家。”她气咻咻地说。
“周老板让你在这休息一下,他还要来看你呢。”
一听说老家伙要来,她倏地腾起一股火,几欲要骂,但到底忍住了,只是告诉茶房,她现在很累,不想见任何人。
“周老板不能得罪呀。”茶房似乎担心她会惹祸。
“没什么,你就转告他,我被人拐进黑房里,关了一夜,只想休息。”
茶房欲言又止,便要出门。
“你等等。”佳莉一下叫住了他。
“麻烦一下……大哥,帮我给泰昌旅馆老板娘捎个信好吗?”她尽量显出轻松的样子,“就说我在这里,让她放心。”
“这……”茶房显得有些为难。
“大哥帮帮忙,我一天没回家,恐怕他们都急死了。”佳莉看他犹豫着,便从衣兜里掏出仅有的一枚铜钱递给茶房。
“我跟经理说说看。”茶房答应着出了门。
不大一会儿,周老板就赶了过来,直接上楼要去看望,经理却告知罗小姐情绪很不好,不想见任何人,刚刚安慰了半天,已经睡下了。周老板多少有些心虚,想罗小姐可能已经知道是他派人干的。周老板在对待所喜欢女人的态度上,总不那么有决断,不似他的行事风格。只有他自己清楚这个致命的弱点。
但他还是忍不住,要上楼来看一看,又怕罗小姐不高兴,就站在门口,开了一个缝隙,往里探视,看到罗小姐果真是睡觉了,便放下了心。
这娇小姐,在那黑房里待上一夜,可亏她受的。不觉恶作剧般地偷笑了一下,也就解了气。
周老板站了一会儿,就有手下来告知稽查处那边有事,亟待解决。临走时,又跟经理吩咐,在饮食上做得精致一些,被褥要勤换,让罗小姐感觉舒适,隔天他再来看看。这才匆匆离去。
那时,罗佳莉也并未睡着,得知他来过,没进来,倒是嘘了口气,心里一轻松,还真就呼呼地睡着了。
她被宋香菊唤醒时,天已大亮。宋香菊一听说她在太平洋旅馆,就知道是周老板干的好事。把要紧的事一料理,就匆匆往太平洋旅馆而来。
“我的大小姐,你把人都急死了。”宋香菊一进门就嚷。
佳莉一见到嫂子,那眼泪就簌簌直往下掉,便把被关的事前前后后都跟她说了。
宋香菊听了,也气得火冒三丈,直骂道:“老不死的,真是贼心不改。”
佳莉呜咽道:“嫂子,你来得正好,赶快叫辆车,我们一起回家吧。”
宋香菊说:“我进门时,那经理盘问了我半天,怕是不好出去。就是一时出去了,他还会来找你的。”
“那怎么办?”佳莉急得直哭。
宋香菊沉吟片刻,才说:“得想个法子,让老东西不好再纠缠你。”
可想来想去,一时找不到妥当的办法,除非佳莉马上嫁出去,又不可能。即使嫁了人,又担心那个心狠手辣的家伙,翻脸不认人,借故来谋害她。宋香菊一时愁眉不展。
“老东西一大把年纪,都可做我爸爸了,还想这种心思,真不要脸……”
佳莉气急了,只会乱骂。
宋香菊一旁听着,不觉心里一动,便说:“对啊,你就拜他做干爸爸,他多少会顾忌一些。”一想还不妥当,得找几个证人,让大家都晓得,他总得讲究些脸面,也就不敢随便乱来了。
宋香菊想到这一点,虽不算个万全之策,倒也是个权宜之计。回到旅馆,她就跟刘明泽、白帆说了此事,两人一听佳莉被拐,都很气愤。刘明泽当即向她表示:“如果需要,我们可以到场,或者登报,披露此事。”
宋香菊也不耽搁,第二天,喊了些人,趁着周老板来旅馆看望佳莉,宋香菊连连致谢,感激他照顾佳莉,像父亲一样地关怀她。周老板见一些人在场,不由得赞赏佳莉,宋香菊就趁机要佳莉给他下跪,拜他为干爹。
周老板顿时沉下脸,说你搞什么名堂,甩手就要离去。佳莉哪能容他溜走,忙上前一把将他拉住,故意撒娇道:“干爹是嫌弃我不够做姑娘的资格呀。”倒把他一下镇住了。这边佳莉只管下跪,周围人也在随声附和,宋香菊又在一旁催促,要佳莉不停地叫干爹,他不应就不起身。周老板见场面一边倒,也实在拗不过情面,只得勉强应了一声。
第二天,有家报纸就刊登了一则“天宝银楼董事周顺生慷慨认女”的消息。周老板看到那醒目的标题,心里有苦说不出,事情到了这一地步,也只得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