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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苦乐(3)

本是对宝琨怀有一肚子的怨恨,此时看到歪嘴顽劣更甚,心里的难抑之痛倒是减轻了些。对秀珍自然同病相怜,加上陈会计的关系,她就不能袖手旁观,便说:“你不要急,还有两个月呢,我们再想想办法。”

秀珍半信半疑,摇头道:“他赌输了,还能拿得回?我爸爸刚从鄂城乡下回来,听了就只管骂我没收好东西。”

宋香菊这才知道,秀珍是被陈会计骂出来的。陈会计勤俭持家,却因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只宠儿子,积攒的一点辛苦钱全部为歪嘴堵窟窿去了。他也知道败家子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但遇到事时,又改不了惯常思维,也就恶性循环。宋香菊劝过两次,见没大改变,也就不说了。

“你也莫要怪你爸爸,他可能是一时气极了,回头我再劝劝他。”又好言安抚了半天,才把秀珍劝回家去。

她知道,这事是撞上了,已回避不了,想了想,那赌场是周老板的产业,跟他说一下,要回首饰也不是不可能,连同宝琨的衣服。可一想到周老板觊觎着佳莉,她又退缩了,不能顾此失彼。一旦让他缠上了,就不是损失几件首饰的事。但秀珍这里也等不得,看她刚才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实在让人担心。熬到这么大年纪,一直被人忽略,总算有个人喜欢她,愿意娶她。现在出这样的事,秀珍当然是担心,怕王家反悔。如果有什么变化,这打击恐怕是经不起。从秀珍绝望的眼神,她也感知事情非同小可。

宋香菊准备等陈会计上班了,先问问他再说。心里也作好打算,如果陈会计没钱去赎首饰,她就准备从旅馆的账上开支。陈会计跟罗太太沾亲带故,一直跟她隔着一层。她在旅馆起早摸黑地忙,也只当个大掌柜而已,财权还是在整天打牌的罗太太手里,有时也觉得委屈。好在陈会计还算明白,知道罗太太不管事,这旅馆迟早是宋香菊的,表面上唯唯诺诺的,不敢有所造次。只是宋香菊碍着罗太太这一层,对此有所提防。但试了两回,知道陈会计也喜欢些小恩小惠,有时打些夹账,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遇到这种事,一向吝啬的陈会计怕是不肯出这个血,而宁愿让姑娘寻死觅活。这次她要是为陈家堵这么个缺口,陈会计不定会感激涕零。她算到了这一着,也是摸透了陈会计的为人。

但是宝琨,他的毒打实在凉了她的心,身上还在疼痛,时时在提醒她的不幸。心里有恨,怎会犯贱再去管他的事?倒霉,吃亏都是他自己遭来的,也是活该。她恨恨地想着,仿佛解了一口气。

每个人都有排不掉的忧愁。此刻,另一个女人徐瑷,也在夜色中想着烦心事。

住在福内特的寓所里,她是想忘掉过去,忘记所有的恩怨,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她以为自己找到了,即便战争近在眼前,她也不用发愁,因为有英国绅士福内特护佑着她。她在那幢小洋楼里住着,就如同处在另一个国度里,任凭外界风云突变,兵临城下,她依旧是自己城堡里的王后,养尊处优的贵妇人。

但这一切,因为福内特的受伤,她的幻想被打破了。福内特并不是庇佑她的保护伞,她所居住的城堡,也有可能在某一天被打破。而且,在她心里,那所谓的城堡也是不存在的。

福内特不是她所希望的男人。徐瑷已感觉到,福内特并非真心爱她,不过是把她当一个可供消遣的玩伴,或者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而利用她。

而后者,徐瑷现在是越来越确信了。她住在福内特家里,却不让对方近身,照说一般男人是不会答应的,但福内特居然忍受了。住了一段时间,虽然有过几次亲热,也只限于拥抱,并没到上床的地步。徐瑷有时也觉得过分,奇怪他居然这般有绅士风度,要么就是工作太忙无暇顾及。到福内特受伤之后,也一直相安无事。但心里多少有些疑惑,觉得不太对劲,等到福内特从医院回来,她才琢磨到一点对方的真实想法。

这天晚上,坐在沙发上的福内特,在看刚刚收到的一份电报。自他在家里疗伤期间,时常会收到信件、电报之类。福内特也会差人去邮电局寄信,或是发送电报。徐瑷只当是公事,也没在意。福内特看完电报,眼神不觉移向阳台上。

那时,徐瑷刚洗完澡,正站在阳台边梳理湿淋淋的头发。她身穿一件天青色棉质睡袍,晚风吹来,宽大的袍子便轻轻地飘起,身体的轮廓也时隐时现,就像有一支笔在描画着,一寸寸的线条都是活的,犹如水中游荡的鱼。

福内特瞧着长发飘散,宛若出浴仙女的徐瑷,一时心驰神荡,无奈身体尚未康复,也只能干瞅着美人想入非非。

“Dear,近来遇见过沈先生吗?”他还是忘不了正事。

“你说谁?”徐瑷听得一怔,一时想不起了。

“政治部的沈主任呐。”

“没有,”徐瑷转过身背对着他,依旧梳着头,“你怎么突然问起他了?”

“想跟他保持友谊呀,中国不是有句话叫多个朋友多条路吗?”

因有徐瑷在此,近来福内特的汉语也进步神速。

“你去联系人家不就行了。”徐瑷想他是在试探。

“我联系不太好,还是你去联系。”

“为什么?”

“他喜欢你呀,”福内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喜欢就容易亲近,不像是我,人家会有戒心的。”

“有什么戒心呢?”徐瑷想不到那么复杂。

“男人之间的戒备,尤其是他这种担任要职的人,多半会这样。”

“你想多了吧?”

“非常时期,彼此之间难免如此。”福内特意味深长地一笑,拿起桌上那个请柬,招呼道,“你看看,机会来了。”

徐瑷接过请柬,看那上面写着:

送呈:福内特先生及徐瑷小姐台启:

定于十二日下午二时整,在德明饭店宴会厅举行茶会,欢迎日本作家鹿地亘、池田幸子夫妇,务请拨冗出席为荷!

武汉文化界抗敌协会诚邀

民国二十七年四月六日

福内特笑容可掬道:“这样的场合,政治部的官员肯定会到场,沈仲明要去了,不是很好的机会吗?”

徐瑷看他那样子,就像对一个下属在交代工作,顿时有些不舒服,一撇嘴道:“你去不就行了?”

“我怎么可能去呢?”他指了指包扎的伤口,“你代我去吧,跟沈主任好好聊聊,上次跳舞就看出他喜欢你,这次再见,恐怕就忘不了啦。”他闪着蓝眼珠子诡异一笑,似乎在调侃,却让徐瑷感到别扭。原来福内特并不爱她,她并没有把福内特这个老狐狸迷到手呢。

“你让我去勾引沈先生,那我跟你又是什么关系?”徐瑷到底忍不住了。

“你是我的Dear,这还用说吗?”福内特马上意识到了,连忙凑了上来。

“我觉得不像,”徐瑷把头一侧,“你的Dear还能再爱别人吗?”

“这不是一回事,”福内特一本正经地解释,“我是想让沈先生爱你,而不是你爱他。”

“不懂你的话。”

“你不过是勾住他,让他给你提供方便,并不是真爱。”

“有这么容易吗?人家白白为你做事?”徐瑷冷笑。

“你有这个本事,我相信,也不过暂时而已。”

“我要做不到呢?”

“你要今后成为我的妻子,就必须这样。”福内特站起身,轻轻搂过她,“Dear,这是为了工作,你要听我的。”

他终于说出妻子二字,这是徐瑷期盼的结果,但此时,她没觉得如愿以偿,目标似乎唾手可得,却像在谈一桩交易。难道商人都这么功利,连恋爱也带着目的?原来这个英国人并非想象的那么简单,只为爱她才肯接纳她。

一个泡影,有点像镜中花,水中月,看似离得很近,实则虚无缥缈。

而且,她与福内特之间,总像有一堵墙隔着,没法达到亲密无间的地步。

她感到有些伤心,一直寻觅着真爱,最终还是个虚妄的结果。

回到房里,就倚靠在床上发呆。眼望窗外,云影笼罩,那轮上弦月孤独地挂在天际,时而露出一截身子,时而又被云遮住,就像她不太明朗的未来。

忧伤的时候,总会想起存在心里的那个人来。明泽,还记得我吗?可能早就忘了吧,一想到此,心里就隐隐作痛,孤寂像无边无际的黑暗笼罩着她,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有些事,真的不是说忘记就能忘记的,嵌入了心里,刻进了骨头,已成为身体里的一部分。她可以遇见别的男人,比如沈仲明、福内特之类,也可能欢娱一场。但被另一个人点中了命穴,伤到了骨子里,已难以再拨动她的情弦,唯有掌握她命穴的那个人,收拢她,唤醒她。

却是不可能的事。她要的是享乐,刘明泽却想着使命,志趣迥异,这也是短暂相爱后分道扬镳的原因。但不可能的两个人,在床上却是那般和谐恩爱,真是匪夷所思。这也是分开后,彼此牵肠挂肚的原因。只能慢慢接受这个事实,没有别的办法。即便有可能再次相遇,各方面的阻力,包括那些伤痛和犹疑,也会影响和改变彼此的靠近。她和他,只能远远地相望,就像静静挂在天际的月亮,仿佛伸手就可触摸,实则遥不可及。她只能忘了他,不能一直活在他的阴影里。

想到眼前的处境,不管今后发生什么变化,能不能嫁给福内特,起码现在,她在这地方待着是安全的。当前景混沌未开时,就暂且维持现有的局面,走一步看一步吧。她贪图享受惯了,不想让自己受丁点委屈,过贫困的生活,这也是她走到今天的原因。

这时,门外突然响起女佣的敲门声,说给福内特先生换药打针的护士到了,问她要不要过去一下。

“好的,我马上来。”她答应道。

这个时候必须出现,以亮明她的身份,也让福内特知道,她是关心他的。虽然不能亲力亲为,总是个姿态。何况他的负伤也是因她而起。

她换了一件裙子,便去了福内特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