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宝琨一到赌场,就用房款投了个小注,果然赢了些钱,心里沾沾自喜,以为手气不错,就想玩点大的,把药材的亏空补回来,便把本利全押了上去,哪晓得被庄家做了手脚,押错了宝,一下把赢回的钱全输出去了。他心一横,又把前日赢的那些钱全拿了来,想扳回本钱,却又一次做了空。
此时,宝琨已昏了头,他不相信钱眨眼就没了,一下成了穷光蛋。这下回去怎么跟香菊交代?说起来不把堂客放在眼里,心里还是几分怯她的。香菊肯定已知道他拿了钱。他本想赢了钱回去就还了房款,现在钱没了,那婆娘要知道他拿去赌没了,不定会跟他拼命呢。一时急红了眼,经不住旁人一煽动,便找庄家去借,想把本扳回来,却又落得个血本无归。
不仅把身上的钱输了个精光,还欠了赌场的借款。宝琨想去找陈歪嘴借点钱,可陈歪嘴比他输得还惨,不仅把先前半匹马的钱吐出来了,还把他姐姐订婚的几件金首饰偷出来押上,也全都没了影。此时歪嘴已输红了眼,直恨不得找他借钱呢。宝琨一时傻了,这边庄家却不给他喘息,非让他把长袍大褂脱了,典押在赌场,限期偿还欠款。
宝琨失魂落魄地走出来,狼狈似一只丧家狗,却不敢回家去,怕老娘问起他的衣服,说不好,只会骂个狗血淋头。他还是打算去找堂客,向她要钱还账。
这头的宋香菊一直等到擦黑儿,还不见宝琨的人影,想是那房款可能打了水漂,心里便烦到了极点。却在这时,见宝琨穿着单衣,一脸晦气地闯进来,心不由一提。
“你上哪儿去了,怎这副样子?”她急得问道。
“别问了,”宝琨几下蹿进了柜台,“做生意被人骗了,你赶快拿点钱给我,我要去把本扳回来。”
宋香菊听得脑子一炸,她还想找他要回房款去付医药费呢,这家伙倒变本加厉,把她这里当无底洞了。
“你今天把房款用哪儿去了?”她压着火气问。
“做生意去了,快拿钱给我,把本赚回来,全还给你。”宝琨涎着脸求道。
“你哪一回还过了,还不知道你的德性?”她把抽屉一锁,转过了身子。
“老子急着用钱,衣服都押上了,你没看到?”宝琨急红了眼睛。
“你去想别的路子吧,我没钱给你。”她冷冷地说。
“你没钱?你把钱都用在你娘屋人身上,怕我不知道?”
“我用在谁的身上也比你拿去赌光了好!”宋香菊恨道。
宝琨一时被戳穿了,难堪了片刻,就发起横来:“老子是输了,现在要钱去赎衣服还账,你给不给?”
“钱被你拿去赌光了,哪还有钱?”
“你把钥匙给我,老子知道有没有钱。”
“凭什么给你?让你再拿去输光?”
“要你个婆娘咒我,”宝琨气得暴跳如雷,猛地一下拳头就打将过来,宋香菊一个踉跄,顿时歪倒在地。
“你给不给?”
“不给。”
拳头又猛击了过来,宋香菊的脸挨了一下,嘴角顿时鲜血直流。
“把钱给我。”他还在逼迫。
“没钱。”香菊用一只手臂挡着。
拳头又劈头盖脸地打过来。
这当口,忽见有人冲上前,一下抓住了宝琨的手臂。宝琨要甩开他,怎奈对方人高马大,倒老鹰抓小鸡似的反剪起他的手。
“你是谁?”宝琨想摆脱他,不停地扭动着,“要你多管闲事?”
“你欺凌妇女,我当然要管。”
“她是我堂客,关你屁事?”
“堂客就由着你随便打吗?”
宝琨扭动着:“你给我放开!”
“你要动手,我就不放。”
宋香菊吃力地说:“刘先生,放了他吧。”
刘明泽看了她一眼,对宝琨说:“你要再敢动手,我可不客气。”这才松开。
宝琨斜睨了他一眼,甩了甩手臂,又对宋香菊骂道:“你个婆娘,有人帮着你呀,回头再跟你算账。”便气呼呼地走了。
刘明泽转身扶起地上的宋香菊,看她一边脸已经肿了,忙问她要不要紧。
宋香菊摇了下头,掏出手帕擦拭着流血的嘴唇,不禁悲从中来,呜咽道:“不是你看到,还不知要被他打成怎样。”
“他平时就这样对你吗?”刘明泽一时气愤难抑。
“要钱时就这样。”宋香菊凄苦道。
刘明泽皱着眉头,半晌无语。这时茶房从楼上下来,宋香菊又装作没事一样,强打精神,问起房间的情况。刘明泽见此,只得上楼去。却听宋香菊在说:“刘先生,夜宵等会儿给你送上去。”
“不用劳烦了!好好休息吧。”他回了一句。
进了房间,他就在一直闷坐着,迟迟没有动笔。刚才的一幕,实在刺激了他。从入住旅馆以来,老板娘在他心目中,就是一个泼辣能干,八面玲珑的女人,似乎什么事都难不住她。他曾想,凭老板娘的才貌,她的男人也该是不错的,不说有没本事,起码看上去也大致匹配。就没想到,那男人会如此恶劣,竟然会不顾廉耻当众毒打自己的老婆。
一个男人,不好好护佑自己的女人,反而这般摧残她。女人嫁了这样的男人,实在是不幸。但宋香菊不是认命的女人,就因嫁的男人如此懦弱低劣,她才会这般好强。她是使出全身的气力在支撑着一个门面,也支撑着她自己的尊严。没有护佑她的大树,她只能自己努力,一点点往上挣着,将自己也变成一棵树,再护佑着别人。
他感受到一个女人的艰难,一时悲怆不已。而她又不是别的女人,这女人在默默地关怀他,像亲人一般地爱护他。他从缺少温暖的家庭里走出来,备尝人世间的艰辛和苍凉,对于别人给予的温暖,自然分外敏感,只是他性格内向不易表露而已。对于老板娘的特殊关照,他无不感知,她就像姐姐照顾弟弟一样。刘明泽也真的希望她是自己的姐姐。此时见她遭遇这样的不幸,悲悯之中,无形地生出一份怜惜,他不能容忍她再受什么摧残,更不愿看到她有任何痛苦。
房门轻轻敲了两下,宋香菊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
“刘先生,刚做的水饺,快趁热吃了吧。”她把托盘放在茶几上。
“不要你做了,怎还要做呢?”刘明泽看她眼睛红红的,不由责怪道。
“没什么,这是每天的事,习惯了。”她轻声说了句,就要出门。
“你等等,”刘明泽一下站起身,忍不住说,“看到你这样辛苦,我实在是不忍心。如果你丈夫再敢这样对你,就告诉我。”
宋香菊望着他,眼睛又一下被泪水模糊,她哽咽道:“谢谢你,就因为你们住在这里,我再苦再累也感到高兴,也愿意一直待在旅馆里……”
一时说不下去,便捂住脸往外走。
刘明泽呆在那儿,又发了一会儿怔。
夜色沉沉,宋香菊的身影在窄长的青石板街面移动着,她不知道,从出门那一刻,窗口就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里,才收了回去。
她已不太想回那个家,不是牵挂着儿子,她真想在旅馆里一直待着,守着暗夜里的那盏灯,陪伴到天明。
她知道那盏灯不属于她,她只能远远地望着。或许是望久了,那点灯光总像在她眼前照着,引导着她前行。她的行事,她的为人,也与以往有了很大的改变,甚至于她对自己的命运,也看得真切了。
“……我实在不忍心。如果你丈夫再敢这样对你,就告诉我……”一路上,她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字字千钧,叩击着她的心扉。这个春夜,她本是痛苦的,就因了这句话,她不再悲哀,有喜欢的男人在牵挂着自己,她不再孤单了。
走到巷子拐角,一个人影迎面冲了过来,几乎把她撞倒。对方也一愣,定了定神,原是陈会计的大姑娘秀珍。宋香菊看她满脸泪水,跌跌撞撞的又要跑开去,不由奔上前,一把拉住了她。
“秀珍,黑灯瞎火的,往哪儿跑呀?”
秀珍低下头,憋不住,便呜呜地哭了起来。
“说呀,”宋香菊也急了,“有什么事直管告诉我。你把嫂子还当外人?”
秀珍哭了几声,才哀哀地说道:“香菊嫂,你不知道,歪嘴把我出嫁的首饰全赌没了。”
宋香菊听得一震。她早知歪嘴这小子不成器,陈会计养了几个姑娘,最后才有了这么个儿子,便当宝似的,娇惯得很。那儿子长到十来岁,已顽劣异常,偷鸡摸狗,上房揭瓦,无所不为。一日与人打架,被人一拳打歪了嘴巴,还不了原,从此就有了“歪嘴”的诨号。
秀珍是大姑娘,长着一副平板大脸盘、细眯眼、塌鼻梁,又因长期操持家务的缘故,不免粗脚大手,皮肤黄黑,一直难以觅上佳婿。不是对方看不中秀珍的长相,就是陈家挑剔人家家境寒微。眼见年龄一天天拖大了,再不嫁出去,真要成老姑娘。陈会计只得降低门槛,最后答应了王铁匠儿子的求亲。
都是街坊,铁匠的儿子跟秀珍自小玩在一起,看习惯了,便不觉得她丑。秀珍对个子高大的小王也早有好感,两相情愿,自觉投缘。会打算盘的陈会计自叹丑女难养,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订婚之后,秀珍把小王送来的首饰摸了又摸,看了又看,爱不释手。想铁匠家并不宽裕,一来就送她这些金饰,定是花了不少钱。可见小王是个实心眼,真心对她。心里美滋滋的,一时忘了将首饰收好,就放在五斗柜的抽屉里。不想那天被歪嘴翻到了,便动了心思。
“香菊嫂,还有两个月就要嫁过去,这不是要人的命吗?”秀珍说着,又哭了起来。
确实是个问题。宋香菊心里清楚,王铁匠一家人都蛮老实,也要面子,知道陈会计爱挑剔,买首饰可是拿出了不少家当。这下不见了,实在不好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