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香菊忙说:“让这位兄弟过来吃几口吧。”
周老板说:“你不用管,他吃过了。”
阿强也说:“不用客气。”
这边佳莉忽地把碗筷一放,站起身来,对周老板勉强笑了笑:“我有点不舒服,不能久陪了,您慢吃吧。”说完便往楼下走。
周老板沉着脸不吭声,眼看着她下了楼,便冷笑一声:“罗小姐是不是在回避我呀?”
“哪里呀,她是没恢复,”宋香菊连忙解释,“今天也是硬撑着来的,您没瞧出她的脸色呀?”
“脸色是不太好,”周老板若有所思,也像是给自己下个台阶,“年纪轻轻没把身体搞好,你们当哥哥嫂子的可有责任。”
“是啊,是啊,平时一忙起来,对妹妹就照顾得少了,”宋香菊顺着说,又话锋一转,“也怪她嘴巴刁,爱挑食,所以就这么瘦,看起来亭亭玉立,其实是根空心竹子,风一吹就倒……”
周老板似乎没了耐性再听下去,放下筷子说了声:“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便站起身来。
宋香菊忙起身:“您没吃几口就走呀?”
周老板勉强嗯了一声,就往楼下走。阿强随后跟着。
宋香菊赶到楼下,忙着给他们叫车,阿强说:“你不用忙,老板的车早在街道口停着。”
宋香菊抱歉道:“周老板没吃好,对不起啊。”
周老板勉强嗯了一声,便扬长而去。
随后宝琨也下来了,见了她就埋怨:“多此一举,花了钱还惹得人家不高兴。”
宋香菊轻轻一笑:“他想佳莉陪着,怎么可能呢,见你在场就不会高兴。也没办法,总尽了礼信,他不舒服也找不出茬子。”
回到家,佳莉又叫苦不迭:“看老东西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烦死了。我要再不走,不定会找由头让我陪他去哪儿消磨。”
“知道厉害了吧?”宋香菊趁机劝道,“这段时间再不要出门了,空袭也多,免得让姆妈担心。”
“晓得。”佳莉总算明白一点江湖的险恶,好在她醒悟得不晚,“那老东西像个幽灵似的,到哪儿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你现在让我出去也不去了。”
空袭的增多,汉口几家跳舞厅的营业时间也有所变更,维多利亚夜花园的舞会就间隔了一个星期才举行一次。
战争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头上,欢场的气氛也稍有影响。而有些来宾并非真的无聊,无处消遣,也多是冲着某个人来的,男人追求的女人,女人想念的男人。在这种时候,爱情是抵挡恐惧最有效的良方。
“汉口之花”罗佳莉小姐的缺场,影响了一些人的兴致,好在跳舞皇后徐瑷又回来了,她依旧优雅迷人,风情万种,让在场的男士们为之倾倒。美丽女人能改变和影响这个世界,尤其在乱世,能让人忘记烦恼、痛苦、不幸,甚至灾难。醉心的爱恋也常常是从夜色中开始的,夜的美妙来自女人,如果没有女人调剂男人的感官和情绪,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意思?
男人们是这样想的,于是疯狂地追逐所喜欢的女人。比如此时,英国大班福内特,就对徐瑷小姐穷追不舍。
福内特是不爱跳舞的,但应酬时会邀请朋友来跳舞厅玩玩,也是在舞厅认识了徐瑷小姐。
最初不过是好感,在这一点上,外国男人跟中国男人一样,对交际花之类也是有所敬畏的,知道这些女人多半水性,只能逢场作戏而已。他不跳舞,只在一边欣赏,欣赏过后就邀请她吃饭。有过一两次,也就熟了。
发现徐小姐还不是那么容易亲近的,看似随和,实则对男人挑剔得很。他似乎感觉到徐小姐身边有人,对他不太感兴趣,福内特在失望之时,只能转换一下角色,把徐小姐当作朋友,有什么需要他去做,他有什么需要,也找徐小姐帮忙。徐小姐是聪明的,觉得男女之间保持这种无欲的关系反而轻松,也很安全。她就试着跟福内特这般维系着,她也试图跟其他男人这般维系着。对福内特适合,因为他本不是以情爱为首要的人。但对其他人不一定会适合,因为男人大都有控制女人的欲望。徐瑷知道不容易,也只能小心地周旋。
那次沈仲明与徐小姐跳舞的情景,时而在福内特脑子里上演着,总有点酸溜溜的滋味。照说,这也是他跟徐小姐提出的,要她亲近一下沈长官,拉上关系,有什么事好照应。徐瑷觉得这不是问题,自然满口答应。
也许是当时一直关注着跳舞的两个人,他对徐小姐的表情变化看得很仔细,发现徐小姐与沈官人擦出火花的那一刹那,他稍稍有点不适,还顾不得妒忌,沈仲明就匆匆离场,他在失望的时候,也夹杂着一丝庆幸。
但此后,徐小姐动情的眼神就一直印在他的脑海里,搅得他心神不定,也在这时,他感觉到自己爱上了徐小姐。但他还不敢马上出击,他是个讲究策略的人,知道徐小姐正在别人的热度里,不会接受他的爱。可是,再碰到徐小姐,默默欣赏她的一些情态,很有些神似美国著名影星葛丽泰?嘉宝,实在叫人平静不了。
福内特情感的神经一旦被唤醒,就把他想利用徐小姐的企图铺上了一层美丽浪漫的面纱,也为他自己找了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这一来,他就着手如何拥有他的嘉宝了。福内特开始研究徐小姐,他信奉一句中国名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打仗跟追求女人是一个道理。首先,他开始远距离关注徐小姐的行踪,近距离观察徐小姐的表情。他把自己职业习惯也用在了徐小姐身上。
通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他感觉到徐小姐最近有些郁郁寡欢,表面上似乎没多少变化,依然是那般优雅迷人,但神态中不经意的流露,总能捕捉到她心中的秘密。徐小姐过得并不快乐,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是什么呢?福内特对男女之事不太敏感,却善于根据细节进行逻辑分析。经判断,徐小姐很有可能刚刚经历过一场情变。
福内特找到原因后,就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地高兴。他有机会了,遇到女人感情不顺时,适时地给予对方关怀,没有不束手就擒的。
福内特开始约徐小姐吃饭、跳舞、看电影……每次约会时都会带上一个礼物,有时是一束鲜花,或是一个可爱的布娃娃,有时是一枚精致的胸针,或是一条美丽的披肩……礼品都不贵重,拿得出手,又不让对方觉得不好接受。
但他依旧是绅士的,没有对徐小姐有什么越礼的举动,让徐瑷感觉轻松,轻松了就会放松警惕,这种影响也是润物细无声,何况福内特除了长相老成,不够英俊之外,其他外在条件还是很能满足一般女性的求偶条件的。而他英国人的国籍,又弥补了长相上的不足。此时的徐瑷,正处于情感的受伤期,对别人的关怀是敏感的,当然也很需要。武汉会战的日益临近,动荡不安波及每个人,尤其是孤单的个体,只能找一个救命的绳索攀附着,以免被这场战争所吞噬。
徐瑷现在就想找到这么一个人,关怀她,并能保护她,生存是首要的,其次才是爱情。而福内特恰当的时机出现在她的身边,她当然不会拒绝。
而这一点,也是做给所有人看的,她依然幸福,依旧有许多男人爱她,她永远是男人们的梦中情人。
随后不久,她便做出了一个大胆的举动,从大华饭店搬出,住进了福内特位于法租界的寓所。也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这是在跟过去的一切告别。她希望是这样,斩断所有的情丝,专心做福内特的小女人,直到这位英国人答应娶她为妻的那一天。
但事情并非想象的那么简单。别人可以就此了断,唯有一人是不会轻易答应的。那就是周老板。
周老板并非没在意徐瑷近来的举动,只是分了些心,被罗佳莉小姐占了不少空间。但是,徐瑷是每个男人都想得到的女人,也是朵带刺的玫瑰,硬性去摘是不行的。仅就年龄和相貌,徐瑷就不会喜欢他,更何况,人们对青洪帮之类多是敬而远之。他心知肚明,对徐瑷就只能慢慢地感化,采取欲擒故纵的方法。这个过程越是艰难,他最后获得的愉悦就越是强烈。他在年轻时读过几本歪书,人也精明,用点手段对他不算困难。但转过这个弯不太容易,他得承受一段时间的煎熬。有时想,女人能改变世界,首先是从改变男人开始的。徐瑷,就让他改变了对女人的态度和做法,也改变了他的一些行事做派。
但这个过程似乎漫长了点,让他几乎忍耐不住的时候,又出现了一个罗佳莉。在对待罗小姐的问题上,他沿袭了对徐瑷一样的做法,欲擒故纵,不给她施加压力,但也要处在自己的掌控之内。一段时间里,他的心思都用在了罗佳莉身上,就如同福内特把心思花在徐瑷身上一样。可让人恼火的是,他这般怜香惜玉,并未取得实效,两位小姐一直对他若即若离,不肯靠近。竟还传出跟别人的风流韵事。当初得知徐瑷跟刘姓记者的事,他就叫人把那记者给办了。可手下打听到那姓刘的是大报的名记者,要做了他,恐怕影响很坏。此时的汉口可不比当初,政要和军队都汇集于此,正在削减青洪帮的势力和影响。小不忍则乱大谋,他不能为一个女人把前程给断送了。
但是,这次徐瑷要彻底跟他了断,而且男人还是个长着鹰钩鼻子、黄毛碧眼的英国佬,他就无论如何忍不下这口气。
“得给点颜色给那畜生看看,让他知道在老子地盘上撒野的下场。”他这样对手下人吩咐。
周老板实在是过虑了。徐瑷情愿搬进福内特的寓所里,不过是觉得安全。她跟福内特事先约定,在没有正式成为福内特太太之前,她不会委身于他,这对福内特是一种逼迫,也是一种手段。她守住最后一道防线,也是留有一个资本,不能轻易地丢失掉了。
福内特满口答应,想你竟然肯来,迟早会是我的女人,我也不着急这一两天,就等着吧。他对娶徐瑷为妻倒没考虑过。开战前夕,他比一般人更忙,不仅要管理洋行的事务,还背负着特殊任务。让徐瑷来寓所住着,也是便于更好地开展工作,他出没于政界就有了一个保护伞,这才是他的首要目的。当然情爱也是一个方面。
但他没有想到,自己会为一个女人险些送了命。
福内特一般回来比较晚。开头徐瑷也不习惯,要等他很晚才能吃饭。
福内特有自己的汽车,司机是洋行里的一名华籍职员,除了给他开车,还做着洋行的写字,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每天下班,司机就预先把汽车停在楼下,福内特常常晚点,司机就一直等着。
那天,福内特照常晚点下班,司机也依旧在楼下等着。看他从楼里出来,上了后座,司机就不动声色地开车。洋行离他的寓所不算太远,步行也就二十几分钟,但福内特做安全考虑,一般不愿步行,也节省时间。
傍晚时分,路灯刚刚亮起淡蓝色的光晕,马路两旁的树影掩去了天边的余霞,五颜六色的霓虹灯还未点亮,四周晦暗未明。
福内特没在意窗外的街景,他正在考虑一件要紧的事,如果此事的具体时间得到确认,他得赶紧向对方传递信息,以免延误时机。
汽车默默往前开了几分钟,就到了寓所的大门前。这本是一位日商的房产,七七事变后,日商回国,这幢二层楼房经中间人的帮忙,现托给他照管。楼房精致小巧,外面围着一道院墙,减少一些噪音,也安全。他下了车,司机便将车停靠在一边的空地旁。这当口,迎面过来一个戴礼帽的人,擦身而过时,突然一下揪住他的衣襟,只见白光一闪,他本能地一挡,躲过了正面,腋下却挨了一刀。
“啊……”
司机还没下车,听到惨叫,赶快踅回打开了车门,他踉跄着扑进车内。司机没敢耽搁,风驰电掣往医院方向而去。
好在救助及时,没伤到要害部位。躺在病床上的福内特,还心有余悸,一直在琢磨背后的凶手是谁。是工作被人知晓了,所以要惩罚他?但一想又不会,他的工作十分保密,几乎查不到蛛丝马迹,何况刚刚进入要害部门,还没构成威胁,政府部门不会用这样的手段惩罚他。至于其他,他来中国还没跟谁结下梁子,谁会起这个歹心置他于死地?
福内特左思右想,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徐瑷第二天才得知福内特被刺,一问情况,马上就想到是谁干的。
她也不动声色,买了两桶上好的茶叶,叫了辆黄包车,就径直往天宝银楼而来。
进了店里,她就拎着东西直往楼上走。店员们有认识她的,也有不认识的,都直瞪着眼睛望着这个风姿绰约的女人,等她款款地上楼,背后的人便窃窃私语,啧啧称奇,原来她就是鼎鼎大名的徐瑷小姐啊。
“哟,徐小姐,稀客啊,”王经理一见她光临,顿觉满堂生辉,忙起身相迎,“快请坐,请坐!”
徐瑷跟王经理道个安,把茶叶放在桌上,便问周老板在哪儿。
“怎知道他,到处跑,忙得很呢。”王经理说。
“他没来吗?”
“来是来,说不定。”王经理含糊道,一时又问,“听说徐小姐搬到租界里去了?”
“是啊,”徐瑷淡淡一笑,“承蒙周老板的关照,一切都还不错,这茶叶,略表一点谢意。”
“客气啊,”王经理点头哈腰地答应着,“那我替他收下,回头告诉他。”
徐瑷略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王经理一直把她送出店门外。
坐上车,心里便松了口气。她是逮着周老板不在才过来的。这个时候,他肯定是在赌场那边忙着。徐瑷就是不想见他,又要让他知道,福内特被刺,她知道是他派人干的。她送上两桶茶叶,就是要他到此为止,她还念着彼此一点情分。
她可是猜透了周老板,知道他吃软不吃硬。她这一着棋果然管用。周老板也不过是出口气,让对方识相点。但徐瑷在福内特被刺后上门,选在一个不面对的场合,就是避免了彼此的尴尬,给周老板一个面子,也给他一份难堪。周老板不看金面看佛面,总不能做得太过分。毕竟,跟徐瑷有过一段交情。只因一个罗佳莉,让他一时顾不上,也让徐瑷得以抽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