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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新秀(1)

自那天见过周老板,罗佳莉对他的印象也有了改变,并非大家道论的那般凶神恶煞,像个恶魔,看起来还蛮和蔼,起码对她是这样的。她没想到周老板会在车上等着,磨磨蹭蹭的,过了大半个钟头才姗姗出门。事后才知道已过了开幕时间。但周老板也没显出一点烦躁,反而很高兴,还把准备好的一枚纪念金币送给她。她不敢接,旁边的人便使眼色,非要她收下,才犹犹豫豫地接过。

那一天过得很开心。罗佳莉开始放松了下来,觉得出去玩玩也没什么,人家周老板也没把她怎么样,还说要她报名“汉口之花”的竞选,他会去捧扬的,罗佳莉多少有些动心,尤其是她坐上周老板的汽车,让人瞧见了,随后一传十,十传百,街坊邻居一度议论纷纷,但见到罗家人,马上又换了一副笑脸。平时不跟佳莉打招呼的那些人,见了她,便主动上前套近乎,巴结她家里的人。人前人后,罗小姐在那条街上,俨然是个人物了。

劝说她报名的自然是宝琨。他对佳莉的实力十分看好。当然佳莉对自己也很自信,但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她还不知道会遇到哪些对手,紧张和担心总是有的。但哥哥在极力鼓动,说不管评不评得上,去玩玩,见见世面也好。佳莉就抱着这个想法去了明星大戏院。

明星大戏院将评选“汉口之花”的大幅海报贴在门口,引来不少人围观。前来报名的佳丽还真不少,有本地的,也有外地的,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争奇斗艳。身着素色旗袍的罗佳莉站在其中,跟那些靓女一比,便显出几分寒酸。在只重衣冠不重人的现实社会,清纯淡雅并不见得能占上风,面对那些势利的目光,少不了受些轻慢,对一向傲气的她自是一种挫伤,回到家便愁眉不展。这事又不能跟姆妈说,说了不见得同意她去,长岁数的人到底是保守的。她也没跟嫂子说,上次贸然拿她的衣服出去跳舞,就弄得人家不高兴。这次再提,到底开不了口。

她不说,自然也会灌到宋香菊的耳朵里。听说要参选什么“汉口之花”,就觉得没多大意思,姑娘家,安安分分在家待着,到时找个好婆家,才是正经。在那台上让千人瞅,万人瞧,到时婆家会怎么看?宋香菊想的是董子琛,能遇到这样不错的人,也算是有福了。可小姑子还在三心二意,对人家不太热乎,把董子琛都气走了,简直是缺心眼。宋香菊在旅馆里待久了,见的人多,看的事也多,觉得姑娘家还是传统点好。对别人她可能不会说,但这是自家的小姑子,不管能行?

宋香菊得知是宝琨撺掇的,少不得骂他个二百五,不怕把自己妹子给带坏了。宝琨听她一叨嚼,就有些烦,反骂她妇人之见,要为妹妹好,就帮着操持一下,少在一边说风凉话。

宋香菊让他一抢白,也就不说了。好心当作驴肝肺,管她呢。但转过身,到底拉不下这情面,不能做得太过分,到时怪当嫂子的不会做人。得知佳莉正为参演的行头发愁,就掏钱去悦新昌绸缎店买了段料子,准备给佳莉做件旗袍。料子送到白海记的师傅手上,自是精雕细琢,不厌其烦。

等到旗袍做好,佳莉一试穿,多一分则肥,少一分则瘦,服帖得就跟身体长出来似的。那绿色的锦缎闪着熠熠的光亮,衬着白嫩的肌肤,真是灿如宝石,美艳无比。宋香菊在一边欣赏着,又觉得缺少点什么,再一瞧,那脚上还穿着一双平底布鞋呢,难怪还不够亭亭玉立。就干脆把好事做足,又掏钱给佳莉,让她去茂记皮鞋店买了双白色高跟鞋。

宋香菊做了这些,就把小姑子的事丢在一边,不提了。她有太多的事要操心,旅馆住满了人,就好似一个大家庭,还有旅馆经营上的事,一桩桩,一件件,从早忙到晚,天天如此。

她待在旅馆里,总有四面八方的消息灌进耳朵里。起初,对于评选“汉口之花”,她只当戏院搞的一次商业活动,不过一时的热闹罢了。不承想,每天都有谈论“汉口之花”的话题灌到耳朵里。先听白帆回来说,评选“汉口之花”是一次爱国活动,活动期间,明星大戏院将进行参选小姐的才艺表演,以角逐出优胜者。到场观看者购票入场,票款所得将全数支援抗战前线。一些社会名流将作为评选嘉宾,戏曲电影方面的人士还会到场义演。

宋香菊一听非同小可,怪不得佳莉一连几天早起吊嗓子,原是要表演。她知道佳莉那点底子,不过是学校里跟老师学的一点皮毛,偶尔演的玩玩可以,要比赛就难说了。这一来,又为小姑子捏一把汗。说不管,真要演砸了,她当嫂子的也没光彩。就忍不住给佳莉支招儿,说旅馆里住着一位艺术家,最好让他指导一下,临阵磨枪,不快也光。佳莉一听嫂子找人教导她,便把宋香菊一搂,直叫现在才晓得嫂子是真疼我。宋香菊说你先别高兴,人家每天忙得很,还不知愿不愿意呢。回头再去对白帆说,白帆一听罗佳莉是她的小姑子,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原是初选那天,白帆看过罗佳莉的表演,当时就眼前一亮,那姑娘虽然唱功一般,但表演自然大方,是块未经雕琢的璞玉,稍加调教,肯定会有不俗的表现。

白帆忙着要出门,就对宋香菊说:“你让她去我们剧团排练场,得空教教她。”

此后,佳莉果真去找了白帆,在节骨眼上,她知道该往哪里使劲,并非她聪明透顶,只是感到需要时就去做,恰好这时候就出现了肯帮她的贵人。

她还是沉得住气,一路过关斩将,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每天回来,碰上那些爱打听的街坊邻居,也不愿多说什么。在家里,跟哥哥嫂子也不提,对母亲更是不露一点口风,就怕关键时刻,被母亲一怒之下拉了回去,功亏一篑。

进入前十名时,她倒有些紧张起来。这时比赛已进入白热化阶段。

《江城日报》还将十位汉口小姐的玉照刊登在显著位置。读者凭当日报纸评选心目中的“汉口之花”,所购报纸款项也将作为捐款,支援抗战。那日购买《江城日报》的人踊跃如潮,一时间洛阳纸贵。

看过报纸的街坊开始议论纷纷,有时就把那次佳莉上周老板汽车的事联系起来,好事者还把她去维多利亚跳舞,出席天宝银楼庆典的事往那桃色新闻上引。有的就叹息罗佳莉这姑娘变得太快,碰到宋香菊,少不得阴阳怪气地来一句:“你小姑子出大名了。”

宋香菊本是个伶俐的角色,一听对方的口气,就知道佳莉竞选的事已传得沸沸扬扬,家喻户晓,所造成的影响又多是负面的。罗家有一个整天打牌不关事的婆婆,一个浪荡子宝琨,加上她这个名声已不太好的媳妇,现在又出了一个爱出风头惹出绯闻的罗佳莉,这一家子个个都提不上筷子,算是糗大了。

宋香菊就有点烦,当初的想法算是应验了。可她又经不住宝琨那糊涂东西一咋呼,就妥协了。想她说的话人家不愿听,又何必自讨没趣呢?她是不管了,可到底是一家人,现在人家背后议论小姑子,总是不光彩的事,就像是说她自己一样。晚上回家,又忍不住对宝琨叨嚼:“就是听你的,害得佳莉走这一步。”

偏偏那天宝琨在赛马场赌输了,正有气没地方出呢,被火星子一点,顿时鼓起眼珠子:“要你说,你个婆娘装什么正经,只会在外讨好别的男人。”

“我讨好谁了?”

“你当我不知道?每天那么晚回来,就是守着给别的男人做夜宵呀。”

宋香菊听得一愣,想着旅馆里人员复杂,不定是谁告诉了他。但脸上依旧淡定,只道:“做做夜宵也有你说的,你当客人是那么容易留住的呀。”

“你是想留住啊,就因人家是个小白脸,你还当人家会把你个半茬子当回事!”

宋香菊气得涨红了脸,一时堵得说不出话来。

一连几天,她都不理宝琨,连佳莉也懒得搭理。每天晚上回家,就跟儿子小宝待在一起,管他呢,天塌下来有人顶,什么事都不与她相干了。

照例在旅馆里待得很晚,不光是赌气给宝琨看,而是少春请假回乡下去了。他堂客生伢时难产,大出血,好不容易保住了性命,伢却丢了。少春一走,宋香菊就忙得不可开交,什么事都要亲力亲为,这时才晓得少春帮了她多大的忙。

那天晚上,宋香菊正在看陈会计核算的客房收支账目,刘明泽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一见她坐在柜台里,便兴奋地问道:“老板娘,罗佳莉是你小姑子吧?”

“是啊,”宋香菊的心一提,想他是从白帆那知道的,不由问,“有什么事吗?”

刘明泽把手中的报纸递给她:“恭喜啊,她进入前三了。”

“连你们的报纸也登了?”宋香菊盯着报纸上笑意盈盈的罗佳莉,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看了罗小姐的表演,自然飘逸,把在场的观众都吸引住了,经白帆一点拨,进步神速啊……”刘明泽从不爱赞美谁,尤其是女孩子,如此这般,就有点出人意料。

宋香菊望着他上楼的背影,半晌痴着。自徐瑷离开后,他一直郁闷不乐。今天见他这般开心,可是稀奇,难道是喜欢上佳莉了?

宋香菊一时五味杂陈,他说佳莉的好,她应该高兴才是,可就是高兴不起来。看到他快活的样子,她便觉得刺激,连那照片上的佳莉,都觉得刺眼睛。死丫头,可是当了一回现世宝呢,谁都认识你,看你招架得过来?

佳莉依旧笑着,不理她,宋香菊有些恨恨的,看她的位置排在第三个,算是个探花。心想鬼丫头也就这点造化,模样比不上前两位,得个第三,该是老天关照你。也好,免得尾巴翘上天了。

刘明泽上楼后,见白帆在房间里躺着沉思,便打趣道:“你的徒弟上报了呢。”

“知道,”白帆摇了下头,“不是我的功劳哟。”

刘明泽见他神色不对,不由问是怎么回事。

“有人捧的,”白帆一下坐直了身子,“她本排在第7位,可最近两天她的选票直线上升,别人都在议论呢。”

“是谁?”

“听说是天宝银楼买了大量选票。”

“有这回事?”刘明泽皱起眉头,心中刚刚存下的那个美好形象一下子扭曲了,顿觉失落,不由说,“要真是造假,报纸可要揭露一下。”

“你也别太认真了,”白帆摆了摆手,“本身就是一场娱乐,何必戳穿那个面目呢?既然人家肯花那个钱,就由他去吧,反正美其名曰是支援前线。”

“只是觉得受了蒙骗……”刘明泽有点愤愤不平。

“也不至于,第7名比第3名的差别就那么大?都不是各人所喜。”白帆停顿了一下,还是道出了心里的不快,“就像你说的,我该高兴才是,可这一弄,就觉得没啥高兴的,都是别人的功劳。”

“也不能这么说,她还是表现不错的,”刘明泽反过来又安慰他,“只是不该有这画蛇添足的事,可惜了这姑娘。”

他俩都明白可惜二字的分量,沉得有些压人,一时无话。

却在这时,突然响起了防空警报。两人一下惊起,忙关上窗户,拉灭了电灯。黑暗中,彼此摸索着往外走,出了房间,白帆就直奔隔壁敲门:

“云素,云素,快出来,跟我们一起下楼去。”

房里没有反应。

他知道,自那沈官人来旅馆与徐小姐厮混后,云素就变了个人,整天在房间里待着,也不大跟人说话。

刘明泽是后来知道的,对云素,便有了同病相怜的亲近感。也只有他们俩,记挂着隔壁那个郁郁寡欢的女子。

飞机隆隆的声响沉沉地压过来,房间里的人都在摸黑往外逃。

刘明泽一时着急,也跟着白帆敲门,叫着云素。这时宋香菊奔上楼来,对两人喊道:“还耽搁什么,快跟我去防空壕躲避。”不由分说,扯起刘明泽的衣袖就往外走。

白帆已顾不得了,猛地一推门,奔到黑暗中的那个人影面前:“云素,跟我下楼去。”

“你们去吧,我就在这里。”云素像是毫无知觉。

“不行,”白帆急得跺脚,“太危险,快跟我们出去躲躲。”

延宕间,已听到远处的爆炸声。云素吓得往后缩了缩,白帆一把拉起她,就往外跑去。

街道奔涌着惊恐的人流,远处已燃起火光,把半边夜空都映红了,又听见地面的高射炮部队在猛烈地还击,轰轰的爆炸声把宁静的夜暮撕裂得支离破碎。

白帆没看到刘明泽和宋香菊,混乱之中,已找不到防空壕的去向,就带着云素在一幢楼房的墙根下躲避。

两人蜷缩在黑暗里,云素紧紧抓住他的衣袖,一直发着抖。他不由自主地揽过她,像母鸡护佑小鸡似的。她就像自己的一个姊妹,他必须要保护好她,他这样单纯地想着。可不知几时,感觉手臂有些潮湿,怀中的云素在轻轻地啜泣。

“云素,不用怕,有我在,不会有事的。”他安慰道。

“谢谢你……”云素呜咽道。那时她觉得,如果此时身旁的人是沈仲明,就是被炸死,她也心甘情愿。

“谢什么呢,只怪你太傻了呀。”

“我真那么傻吗?”她眼含忧伤地问。

“可能有点吧,”白帆拍了拍她的背,意味深长地说,“再不能这样了,真不该这样。”

“你知道了?”她紧张地问。

“是你每天的行为在说话,”白帆停顿了一下,又说,“再怎么样,总不能委屈自己啊。”

一时无话。

远处还在响着轰轰的炮声,那一刻,彼此真有些相依为命了。

云素憋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说,“有些担心……如果汉口真打起来,我不知还能去哪里。”

“有我们在,不会丢下你的。”白帆安慰道。

“可是……”她说不下去,究竟,还是希望那个人会带她走。

白帆似乎感觉到了,摇头说:“有些事,真的不可强求。年纪轻轻的,不该把自己最好的年华就这么葬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