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朱是极端的欢乐主义者,其所谓乐是官能的。生尽,欢乐也尽,生死不能避,当听其“自生自死”(《力命》),因为“理无不死”底原故。“生非贵之所能存,身非爱之所能厚”,故当于生时尽其欢,荣辱富贵礼义,都要舍弃。这些都是使人不欢底。“生民之不得休息,为四事故:一为寿,二为名,三为位,四为货。有此四者,畏鬼、畏人、畏威、畏刑,此之谓遁人也。可杀可活,制命在外。不逆命,何羡寿?不矜贵,何羡名?不要势,何羡位?不贪富,何羡货?此之谓顺民也。”杨朱这种思想已改变了道家节欲养生底态度。一般道家以为任官能底欲求,适足以伤生,而他却无顾忌,视生死为不足轻重。保存生命是不得已的事,一切享受只求“从心而动,不违自然”,“从性而游,不逆万物”便可以。
杨子以后,附和他底学说底很多,走极端底,便流入放纵色食自暴自弃底途径。《荀子·非十二子篇》中所举底它嚣、魏牟,恐怕是杨朱一派底道家。它嚣底为人不可考。魏牟为魏公子,公元前三四三年,魏克中山,以其地封他。他底著作《公子牟》四篇,《汉书·艺文志》列入道家,今已不传。《列子·仲尼篇》记他对乐正子舆为公孙龙辩解。《庄子·让王篇》记他与瞻子底问答,但也不能详知他底思想。《让王篇》记:
中山公子牟谓瞻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奈何?
瞻子曰:重生。重主则较利。
中山公子牟曰:虽知之未能胜也。
瞻子曰:不能自胜,则从神无恶乎。不能自胜,而强不从者,此之谓重伤。重伤之人,无寿类矣。
这一段话也出于《吕氏春秋·审为篇》,可以参照。我们从文里,知道公子牟有隐遁之愿而不能绝利禄之情。瞻子或即瞻何,其生平也不明,或者也是杨朱底同论者。
丙列子
列子是与郑缪公同时底人,比老子稍后,年代大约也在西历纪元前四百年左右。他底事迹也不详明。《吕氏春秋·季秋纪·审己篇》记他曾受关尹底教示。而《庄子》里所记底事都不尽可靠,宁可看为寓言。《汉书·艺文志》道家之部有《列子》八卷,现在的传本恐怕不是原书。在《天瑞》中子列子言太易、太初、太始、太素一节,明是从《易纬·乾凿度》引出。这些名词,除太易外,都是道家底术语。太初或泰初见于《庄子》底《天地》、《知北游》、《列御寇》诸篇。太素见于《淮南》底《原道训》、《俶真训》、《览冥训》、《精神训》等篇。太易是《易纬》所独有。《易纬》是王莽时代底书,而《易》与道家思想结合,在魏晋间极其流行。《汤问篇》记“火浣之布”及蓬莱三山外底岱舆、员峤二山。火浣布初见于魏文帝底《典论》。《史记》虽载蓬莱,但没记其事迹。晋王嘉《拾遗记》所列三山,与《列子》同;书中也记岱舆、员峤二山。《汤问篇》底仙山恐怕是钞袭《拾遗记》底。仙乡底记载,晋代很多。《周穆王篇》底化人或者是从《穆天子传》申引出来。《穆天子传》相传是在汲冢发现底。《仲尼篇》有“西方之人有圣者”,也许是指佛而言。可知今本《列子》有许多部分是从汉到晋羼入底。在汉时,《列子》传本已有五种。《列子》序录里说:“刘向校中书《列子》五篇,与长社尉臣参校雠太常书三篇,太史书四篇,臣向书六篇,臣参书二篇,内外书凡二十篇。以校除复重十二篇,定著八篇,《天瑞》至《说符》。”现存本八篇名目或者仍汉代参校诸本后所定之旧,而其内容多为后世底伪撰。
现存《列子》八篇,与战国以后底著作很有关系,除《老子》以外,最主要的为《庄子》、《吕氏春秋》、《韩非子》、《淮南子》。壶丘子林与伯昏瞀人同列子底问答,在《列子》里很多见。列子与壶丘子林底关系见于《庄子·应帝王》、《淮南·精神训》及《缪称训》。《吕览·下贤篇》有壶丘子林底名字。伯昏瞀人与列子底对答见于《庄子·田子方》及《列御寇》,《德充符》也提出他底名字。《庄子》底文句见于《列子》底很多,如《天瑞》有《至乐》、《知北游》底文句,《黄帝》有《逍遥游》、《达生》、《田子方》、《应帝王》、《列御寇》、《寓言》、《山木》、《齐物论》底章节。《周穆王篇》中梦与觉底论辩是从《齐物论》底一节发展出来。《汤问》底冥灵、大椿、鲲鹏等,出于《逍遥游》;黄帝与容成子居空同之上,是脱胎于《在宥》广成子底放事。《列子》取《吕氏春秋》底文句,如《黄帝篇》中海上之人好沤鸟,《说符篇》中白公与孔子底问答,都从《审应览·精谕》引出;牛缺底故事是从《孝行览·必己》而来。《说符篇》中杨朱底话出于《韩非子·说林篇》下。又如《汤问》底共工与女娲底谈话出自《淮南子·览冥训》与《天文训》;《说符》底黑牛生白犊故事见于《人间训》。此外,《道应训》底文句很多见于《列子》。与《列子》有关系底《庄子》、《吕氏春秋》、《韩非子》、《淮南子》除几篇原作外,其余多是汉人作品,在文法上与《荀子》、《韩诗外传》、《大小戴礼记》、《说苑》请书相同。故知《列子》中有许多部分是汉人所加。《天瑞》、《黄帝》二篇或者保存原本底文句最多,因为这两篇底文法比其余六篇较为古奥。列子或者是传楚国底道家思想底,有些文句可以当作《老子》底解释看。
《吕氏春秋·不二篇》说“列子贵虚”,在思想方面比老子底贵柔已较进步。在《天瑞篇》记列于底贵虚论,说:
或谓子列子曰:子奚贵虚?
列子曰:虚者,无贵也。
子列子曰:非其名也,莫如静,莫如虚。静也,虚也,得其居矣;取也,与也,失其所矣。事之破[17],而后有舞仁义者,弗能复也。
粥熊曰:运转亡已,天地密移,畴觉之哉?故物损于彼者盈于此,成于此者亏于彼。损盈成亏,随生随死,往来相接,间不可省,畴觉之哉?凡一气不顿尽,一形不顿亏,亦不觉其成。不觉其成,不觉其亏,亦如人自生至老,貌色智态,亡日不异,皮肤爪发,随生随落,非婴孩时有停而不易也,间不可觉,俟至后知。
所谓虚是不患得,不患失,任自然转移,虚静以处,于是非利害,不为所动。天地密移,虽有损盈成亏,人处其中,毫不觉知。假如杞人忧天地崩坠,身无所寄,因而废寝忘食;又因人言其不坏,复舍然而喜,这都是不能参得虚字底意义。要到觉得天地坏与不坏底心识不存在我心,那才讲得上虚静。虚便是不觉得,与佛教底觉恰是相反。这“虚”宇,在《老子》(十六章)里也说:“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要虚静才能无嗜欲,不知乐生,不知恶死,不知亲已,不知疏物,无爱憎.无利害。《黄帝篇》底故事便是这种思想底阐明。
《列子》里对于天地底生成,已有明说。《天瑞篇》说有太易、太初、太始、太素。太易为未见气,太初为气之始,太始为形之始,太素为质之始。具气形质而未相离,名曰浑沦。易是“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循之不得”底存在体。由此变而为一,从一至九,复变为一,是为形始,清轻者上为天,浊重者下为地。易或者是汉以后底人依《易纬》改底,在《列子》它篇不见有易底意思,但《汤问》里底“无极”与太易底意义很相近,武内先生以为易即《老子》第十四章底夷,夷、易古字通用。总之,《列子》对于宇宙生成底见解是属于战国末年流行底说法,不必是创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