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生成底说明在先秦底文献中没有详细的记载。儒家底典籍更不谈这个。古代中国所注重底知识只在与人间有密切关系底道德、政治、处世、立身等等上头,至于宇宙如何生成,却没人注意到。《淮南子·天文训》载:“天墬未形,冯冯翼翼,洞洞[15],故曰大昭。道始于虚霩,霩生宇宙,宇宙生元气,元气有涯垠。清阳者薄靡而为天,重浊者凝滞而为地。清妙之合专易,重浊之凝竭难。故无先成而地后定。”这是后来的道家知识进步了,对于天地剖判底程序才有清阳为天,重浊为地底说明。“天地剖判”初见于《史记·孟子荀卿传》引邹衍底话,恐怕最初注视这个问题底是阴阳家。到吴时徐整底《三五历记》便有“未有天地之时,混沌状如鸡子”和盘古开天辟地底神话,这也许是南方底传说或印度金卵化生说底传入。老子底宇宙生成底见解,是从阴阳家得来底。
其次,在《老子》里也有几处说到天道。天在中国是支配人生底尊体,是宗教崇拜上底最高对象。《尚书》屡言天命,《论语》也常见天。对于天底理解纯是依于人间生活,拟之为人。故天有意志,有感情,能歆受人间底祭祀。天命是超乎人间能力所能左右底命运,宇宙间所以有秩序,便是因为有了它。但宇宙并非无所创造,乃是自然生成。这生成底力是天之德。天底思想到孟子时代已很发达,但儒家并不十分重看天命,只以它为宇宙一定的法理。《论语·公冶长》记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孟子说诚是天道,思诚是人道,人所重在人道,因它含有伦理的意义。《老子》里底天是自然、无为,所以说,“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三十九章)。又说,“天道其犹张弓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抑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六十四章)。又“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坦然而善谋”(六十一章)。这些都是以天道为至公无私,不求自在,不为自成底意思。故说,“治人事天莫如啬”(五十章)。“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二十一章)。也是指明一切都是取法自然底意思。
戊人生论
《老子》底人生论是依据道底本性来说明底。这也可以从两方面来说明:一是人生底归宿,一是生活底方术。人生底归宿属于历史哲学底范围。《老子》所主张底是一种尚古主义,要从纷乱不安的生活跑向虚静的道。人间的文明从道底观点说来,是越进展越离开道底本性。第十八章说:“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十四章说;“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又,第三十九章说:“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乃至“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这样崇尚古昔,所谓仁义、智慧、忠孝等,都是大道废后的发展。古昔大道流行,人生没有大过大善、大智大愚、大孝大慈等等分别。所以要“绝圣弃智”,使“民利百倍”。“绝仁弃义,使民复孝慈”(十九章)。古时没有仁义、忠孝、智慧等名目,却有其实;现在空有其名,却是离实很远。
《老子》底历史哲学既然是一种尚古主义,它底生活方术便立在这基础上头。生活方术可以分为修己治人两方面。修己方面,《老子》所主张底,如第十章所举底“玄德”,乃至不争、无尤(八章),任自然(十七章),尚柔弱(三十六、七十八章),不以身先天下(七章),知足、知止(四十四章)等都是。崇尚谦弱,在修己方面固然很容易了解,但在治人方面,有时免不了要发生矛盾。《老子》底历史观并不澈底,所以在治人底理论上也欠沈重。因为道是无为,故说“我无为而民自化”(五十七章),“圣人无为,故无败”(六十四章)。一个统治天下底圣人须要无欲、得一(三十九章),“常使民无知”(三章)。此外还要排除名言,弃绝智慧。三十二章说:“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也,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宾。”又二章说:“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六十五章说:“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这些话说得容易,要做得成,却是很难。我们说它底不沈重便在这里。取天下与治天下便是欲望所在,也必得有所作为,这样,道底本性所谓无欲无为从那里实现出来呢?若说,“无为而无不为”,无不为说得通,无为便说不通了。治天下既不以仁义礼信,一切都在静默中过活,如果这个便是无为,那么守静底守,致虚底致,抱一底抱,得一底得,乃绝仁弃义底绝底弃,算为不算呢?又,治天下即不能无所作为,保存生命即不能无欲。总而言之,《老子》底人生论在根本上不免与道相矛盾。这个明是讲治术底法家硬把与他不相干底道家所主张底道论放在政治术里所露出来底破绽。假如说《老子》里所指底道应作两面观,一是超乎现象,混混饨沌沌底道,或根本道;一是从根本道所生,而存于万物当中底道,或变易道,那么这道底两方面底关系如何,也不能找出。
人生底根本欲望是生底意志,如果修己治人要无欲无为,就不能不否定人间,像佛教一样,主张除灭意志和无生。现在书中找不出一句含有这种意义底句子。《老子》也含有中国思想底特性,每一说理便是解释现实、生活底直接问题,不但肯定人生,并且指示怎样保持底方术。人底本性与道底本质底关系如何,《老子》一样地没有说明,甚至现出矛盾。如五十六章“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是书中最矛盾的一句话。知者和言者都是有为,不言可以说是无作为,不知却不能说是无为。既然主张无为,行不言之教,为什么还立个知者?既然弃知,瞎说一气,岂不更妙!大概这两句是当时流俗的谣谚,编《老子》底引来讽世底。《老子》中这类矛盾思想大抵都含着时代的背景。编者或撰者抱着反抗当时的文化、道德和政治。在那时候,人君以术临民,人民以智巧相欺,越讲道德仁义,人生越乱,于是感到教育无功,政治无效,智慧无利,言说无补。在文化史上,这种主张每出现于社会极乱底时代,是颓废的、消极的。这种思想家,对于人生只理会它底腐败的、恶的、破坏的和失败的方面,甚至执持诡辩家或爆笑怒骂底态度。他对于现实底不满常缺乏革新底理想,常主张复古。这可以叫做黑暗时代哲学,或乱世哲学。
乱世哲学底中心思潮只能溢出两条路,一是反抗既成的组织与已立的学说,二是信仰机械的或定命的生活。走这两条路底结果,是返古主义与柔顺主义。因为目前的制度、思想等都被看为致乱底根由,任你怎样创立新法,只会越弄越坏,倒不如回到太古的朴素生活好。又,无论你怎样创制,也逃不了已定的命运,逃不了那最根本的法理或道。这思想底归宿,对于前途定抱悲观,对于自我定成为独善主义甚至利己主义。在《老子》里尽力地反对仁义孝慈,鼓吹反到古初的大道。伦常的观念一点也没有,所以善恶底界限也不必分明。第二十章“善之与恶,相去若何?”便是善恶为无分别底口气。在实际生活上,这是不成的,《老子》里所说底道尽管玄妙,在实践上免不了显出底疏忽和矛盾底原故即在这上头。不讲道德,不谈制度,便来说取天下,结果非到说出自欺欺人底话不可。
《老子》底玄学也很支离,并不深妙。所说一生二,乃至生万物,并未说明为什么这样生法。道因何而有?欲因何而生?“玄之又玄’是什么意思?编纂者或作者都没说明。我们到处可以看出书中回避深沈的思索和表示冥想及神秘的心态。佛家否定理智,却常行超越理智底静虑,把达到无念无想底境地来做思维底目的。道家不但没有这个,反要依赖理智去过生活。这样,无论如何,谈不到玄理,只能在常识底范围里说一两句聪明活,什么“婴儿”、“赤子”、“侯王”、“刍狗”、“雄雌”。“玄牝之门”等等,都搬出来了。这样的思想只能算是常识的思考,在思想程度上算不了什么,因为它底根本精神只在说明怎样过日子。如果硬要加个哲学底徽号,至多只能说是处世哲学罢了。
已老子底论敌
在《老子》里虽然没有引出任何学派底书来加反驳,但从论调推测起来,可以知道它底论敌是儒家。反对儒家,在《老子》以前有杨墨之说,在《老子》里还可以看出作者也和杨墨同在一条阵线上头。最显著的如主张不争,是墨子底说法;使民至老死不相往来,是杨子为我底又一方面。
《老子》立“无言之教”,明是反抗《论语》、《孟子》底重教思想。《子路》:“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滕文公上》:“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论语》、《孟子》所说底道,如“吾道”(《里仁》),“尧舜之道”(《公孙丑下》、《离娄上》、《告子下》、《万章上》),“先王之道”(《滕文公上》、《离娄上》),“圣人之道”(《滕文公上》),“周公仲尼之道”(《滕文公上》),“古之道”(《离娄上》)等,都是指示人所立底道,人所建立便是教育。教育底目的在使人成为圣贤,最低也不会去做小人。所以成为贤人君子底条件便是仁、义、礼、智等等美德。《孟子》说:“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老子》对于孝悌,反说“绝仁弃义,民复孝慈”。《孟子》以人有仁、义、礼、智底本性,这便是道。《老子》反对这说法,以为道失而后有仁、义、礼等等违道底教训。《孟子》里没把礼乐连起来,在《老子》里也没有提出,它只反对仁义,因为礼乐底主张还是后起,到庄子便加以排斥了。儒家之所谓道就是《老子》底常道。《老子》所立底是超乎常道底道。儒家理想的完人是圣人。能够设教安民,如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都是圣人,《老子》在这一点上并没十分反对,只注重在无为而治上头而已。孟子底王道论也与《老子》底“取天下”底理想很相近,所差底只在不用仁义去取。
重教主义本与性善论自相矛盾。因为人性如果是善,就无须教,任它自然发展就够了。孟子既然主张性善论,同时又要用仁义来教人,在《老子》底作者看来,实在是不澈底。尤其是像无仁义则与犬牛无别,或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一类底见解,老子以为不必有。善既是自然本性,就无所谓仁义善恶,无须再教。太古时代,没有善恶之分,仁义之教,人人都像婴儿,却不像禽兽。如果孟子只主张保持赤子之心,那便和《老子》反于婴儿底见解相同。这便是不言之教,无为而民自化底理想。《老子》里底圣人是不教,教只有越教越坏。有仁义便有诈伪,因为同是属于人为,并不是本性。这样讲到极点,势不能不主张绝圣弃智底婴儿论。儒道底不同在前者以教化为圣人底作为,后者却以一切人为的道德标准都足以找贼善性。所以道家底性善论比孟子底更站得住。如果把儒道两家底性善论分别说出来,或者可以名道家底为性本善论,儒家底是性禀善论。王充说:“孟子作《性善》之篇,以为人性皆善。及其不善,物乱之也。谓人生于天地,皆禀善性。长大与物交接着,放纵悖乱,不善日以生矣。若孟子之言,人幼小之时,无有不善也。”[16]禀善论者以为人禀善性,但有染污底可能,一与物接,必当悖乱,故须以教化纠正它。这实与性恶论没有什么不同。本善论者以为善是本然,不须教化,自然而然地会好起来。鹄本来白,怎样把它染黑了,至终还会返回原来的白;鸦本来黑,怎样把它染白了,至终还是恢复原来的黑。人性善便是善,教化不能改移它,若把教化去掉就成功了。在《老子》以前,杨墨也排斥儒家,所以孟子也斥杨墨。道家排斥智慧,也是与法家同一阵线。战国时诸家多以智为违背自然,“绝圣弃智”底理想因此弥漫,故孟子排解智底原故说:“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离娄下》)这正是指出道家底见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