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氏春秋》与《庄子》也有相当关系。《逍遥游》底许由与《慎行论·求人篇》底许由同出一源。《胠箧》底盗跖与《仲冬纪·当务篇》所记一样。《天地》底伯成子高见于《恃君览·长利篇》。《山木》与《孝行览·必己篇》底一节相同。《田于方》底温伯雪子见于《审应览·精谕篇》。《庚桑楚》为《似顺论·有度篇》底一节。《外物》为《孝行览·必己篇》底篇首。《让王》所取底材料更多:子州支父底话出于《仲春纪·贵生篇》;石户之农、北人无择、瞀光、卞随,出于《离俗览·离俗篇》;大王亶父与子华子、魏牟,出自《开春论·审为篇》;列子出自《先识览·观世篇》;孔子、许由、共伯,出于《孝行览·慎人篇》;伯夷、叔齐,出于《季冬纪·诚廉篇》。《盗跖》底“尧不慈,舜不孝,禹偏枯,汤放其主,武王伐纣,文王拘[32]里”,与《仲冬纪·当务篇》“尧有不慈之名,舜有不孝之行,禹有淫湎之意,汤武有放杀之事,五伯有暴乱之谋”同出一源。这里有些是《吕氏春秋》抄录《庄子》,但多半是后人依《吕氏春秋》编成底。
《庄子》全书称“庄周之言”、“庄子曰”及庄子事迹,约在三十上下。这显是后人集录底痕迹。《荀子·解蔽篇》评庄子底学说为“蔽于天而不知人”,从这一点可以推想原本《庄子》思想底一斑。原本《庄子》所说底,或者是对举天人、非人而是天、以人归天一类底问题,在《人间世》、《在宥》、《秋水》、《达生》诸篇所说底,可以看为保留着荀子以前底《庄子》底面目。《列御寇》中底“庄子曰:知道易,勿言难。知而不言,所以之天也。知而言之,所以之人也。古之人,天而不人”,大概也是《庄子》原本底文句。《天道》与《外物》所引用底大概也出于《庄子》原本。《史记》说庄子著书“明老子之术”,现存《庄子》里累见老子底事迹和老子之言,但引《老子》底文句底除《寓言篇》引用四十一章外,其余都不见于今本《老子》。这些关于老子底章节,或者也出于《庄子》原本,如《德充符》、《胠箧》、《达生》、《知北游》等都有一部分是。《史记》又说庄子“塔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其说洸洋自恣以适己”。现存的《逍遥游》、《应帝王》、《秋水》、《至乐》诸篇,多属空想和寓言,实有“洸洋自恣”之概,但《逍遥游》所出列子之言和宋荣子底名字,乃后人加入。宋荣子是与荀卿同时底人物。《秋水》所出公孙龙与魏牟底问答,以后屡出“庄子之言”、“庄子曰”底文句,也是后加底。《胠箧》与《知北游》中有“故曰”、“故”底文句,或者是从原本《庄子》引出。《吕氏春秋·有始览·去尤篇》“庄子曰,以瓦[33]者翔”一节与《庄子·达生篇》“以瓦注者巧”一节字句稍微不同,大概也是从同一原本引出来底。
《庄子》原本在荀子时代虽已存在,但是还没被尊重到与老子平等。当时只说“老关”而不说“老庄”。看《庄子》屡记与惠子对话,想是战国末道家攻击辩者底作品,因而庄子底名渐为世人所尊重。到淮南子时代,老庄底名字便连在一起。《淮南子·要略篇》举《道应》底大意说:“《道应》者,揽掇遂事之踪,追观往古之迹,察祸福利害之反,考验乎老庄之术,而以合得失之势者也。”《淮南》虽称“老庄”,却多引《庄子》底文句。汉代道家推尊庄子,因他稍后于孟子,便将老子推上与孔子同时,而以老庄与孔孟对称。汉代儒学是继承荀子底礼乐说,但孟子底仁义说亦有相当的势力,故在事实上是荀孟并尊,如《韩诗外传》、《中庸》,都是荀孟思想底混合作品。仁义说更受道家底反对,《庄子》底编成最初也与排斥仁义有关,后来才反抗辩者之辩。由一本原书加以润色,其时期,自战国末到汉初,执笔者定不止一人。《庄子》底内容不一致底原故就在加入和伪造底部分很多。若以这书为传庄子学说底人们汇集,而冠以“《庄子》”底名,那就差不远了。《汉书·艺文志》所列道家典籍许多是内容不一致而托于一个人底名字底下底,如《管子》便是最显的例。甚至假托古人底名以为书名底,如《黄帝》、《力牧》、《伊尹》、《太公》等底也有。所以现在《庄子》底名是否与庄周所著书底实相符当是一个疑问。
《庄子》三十三篇,分《内》、《外》、《杂》三部,大体说来,《内篇》较近于《庄子》底原本,其它二部为庄周后学所加,但不能说这两部中没有原本底文句。依《天下篇》对于庄周底评论,庄子一面唱杨朱全性保真说,一面发扬田骈底贵齐说,且用这说来改进杨朱底学说。《齐物论》与《大宗师》是属于贵齐说底论文;《逍遥游》与《养生主》是属于全性说底。其余《人间世》、《德充符》、《应帝王》三篇多含全性底论调。至于《外篇》与《杂篇》底年代,依武内先生底断定,大体可以分为五个时期:(一)庄周直传底门人所传底,为《至乐》、《达生》、《山木》、《田子方》、《知北游》、《寓言》、《列御寇》。(二)成于稍晚的后学底为《庚桑楚》、《徐无鬼》、《则阳》、《外物》。(三)成于齐王建(西纪前二六四至前二二一年)时代底为《骈拇》、《马蹄》、《胠箧》《在宥》。(四)成于秦汉之际底为《天地》、《天道》、《天运》、《秋水》、《刻意》、《缮性》、《天下》。(五)秦汉之际所成别派底诸篇为《让王》、《盗跖》、《说剑》、《渔父》。依这个分法,《庄子》底思想顺序便有些眉目了。
寅庄子底思想
假若没有庄子,道家思想也不能成其伟大,但在《庄子》里,思想既然那么复杂,要确知在周底思想实不容易。《荀子·解蔽篇》说“《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以庄子为因循天道而忽略人道。更详细的庄子学说评论存于《庄子》最后一篇《天下》里头。这篇把周末诸子评论过后,才介绍庄子底学说,看来,当然是传庄子学说底人所造。本学派底学者自评其祖师底话当然更为确切,现当引出。
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34]见之也。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以[35]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傲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瑰纬,而连犿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36]诡可观。彼者充实,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生死、无终始者为友。
从《天下》这一段可以看出庄子底学说底渊源。他承受了老子对于宇宙本体底见解,以宇宙本体为寂寞无形,而现象界则变化无常。生死与物我底分别本是人间的知识,从本体看来,只是一事物底两面,故天地万物乃属一体。这是承传田骈底齐物说,以万物等齐,生死如一为立论底根据。至于他底处世方法,是“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他以天下为沈浊,不能用庄正的语言来指示,所以要用[37]言、重言和寓言。在《寓言》里三种言,说:“寓言十九,重言十七,[38]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十九,藉外论之。亲父不为其子媒,亲父誉之,不若非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与己同则应,不与己同则反。同于己为,是之;异于己为,非之。重言十七,所以己言也,是为耆艾。年先矣,而无经纬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人而无以先人,无人道也。人而无人道,是之谓陈人。[39]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不言则齐。齐与?言不齐。言与?齐不齐也。故曰无言。言无言,终身言,未尝不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世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非[40]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均。天均者,天倪也。”世俗的是非,在有道者看来,完全不足计较,因为万物本无是非曲直,只是形状不同,互相禅代,像环一样,不能得其终站。有道者所交游底是造物者与外生死、无终始者。他所过底是逍遥生活。庄周底人生观是逍遥主义,而这个是从他所根据底齐物论而来。现在先略述他底齐物论。
(一)齐物论
庄周底齐物思想见于《齐物论》及《大宗师》。这思想是出于田骈底贵齐说。自齐宣王殁后,稷下底学者散于四方,田骈也去齐到薛,游于孟尝君之门。他底思想,或者因此传播到南方,造成了庄子底学说。《齐物论》好像是一部独立的著作,现在所存或是全篇底一部分,后部像未完,或久已佚去,但其中所述已能够使人明白了。《齐物论》底根本论点有三,便是是非、物我、生死底问题,今当分述如下。
天地万物与我本属一体,故万象都包罗在里头,无所谓是非真伪。如果依人间底知识去争辩,那就把道丢失了。所以《齐物论》说:“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是非之争一起来,就各执一端不能见道底全体,故说“道隐于小成”。“彼出于是,是亦因彼”,注说:“夫物之偏也,皆不见彼之所见,而独自知其所知。自知其所知,则自以为是。自以为是,则以彼为非矣。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相因而生者也。”用现代的话讲,是非之辨,含有空间和时间底相因,没有客观的标准。所以说“彼是”加方生之说,生者方自以为生,而死者亦方自以其死为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不能偏执一方之辞来评定。得道者要在道枢上,看是非只是相对的存在,互相转运以至于无穷。道枢是彼此是非,种种相对的事物消灭了底境地。在道枢上看,莛与楹底纵横不分,厉与西施底美丑无别,这就名为天钧(或天均)。钧便是齐底意思。
其次,物我之见乃庸俗人所有。在这点上,庄周标出他底真人底理想。所谓真人,便是不用心知去辨别一切底人。《大宗师》说:“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虽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颡[41],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真人是自然人,他底知也是自天而生,成败、利害、生死、爱恶等等对立的心识都不存在。看万物与我为一,最“与天为徒”,是真人。在《齐物论》里也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物类同异底数目为巧历所不能纪底,若立在“一”底观点上也就无可说底了。
其三,爱生恶死乃人底恒情,庄子以为现象界底一切所以现出生死变化,只是时间作怪,在空间上本届一体,无所谓来上,无所谓生死。所以说真人是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底。爱生底是不明死也可爱,《齐物论》用丽姬与梦底譬喻说:“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之不悔其始之蕲生乎?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死底境地为生者所不知,所以畏惧,不知生是“天刑”,故如《养生主》所说,死是“遁天之刑”,是“帝之县解”。《大宗师》里用子祀、子舆等四人底友谊来说明死底意味,今具引出。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生死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