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假托太公底阴谋派
法治思想发达,便要想到怎样使人君能保守天下,和怎样使人民不变乱底问题。能解决这问题才能为人谋国。因此从道家分出来底阴谋家便应运而起。当时稷下有些道家讲用兵行政底方法都假托太公之言。太公望是齐底始祖,《史记·齐世家》说:“周西伯昌之脱羑里,归与吕尚阴谋修德以倾商政。其事多兵权与奇计,故后世之言兵及周之阴权皆宗太公为本谋。”想当时必有一种托为太公所造底兵书及阴谋书,《汉书·艺文志》道家书籍中有《太公》二百三十七篇,其中《谋》八十一篇,《言》七十一篇,《兵》八十五篇,注里明说篇中有些是后世为“太公术”者所增加。梁阮孝绪《七录》有《太公阴谋》六卷,《太公杂兵书》六卷,这恐怕是《太公书》中《谋》与《兵》底残本。现在完本固然不存,即如残本也不能见。现存底《阴符经》和《六韬》也是后人伪撰,不足凭为战国时代底阴谋家言。《史记·苏秦传》说秦周游列国,归家后,闭居不出,读《周书阴符》,期年,乃作《揣摩》。《揣摩》见于《鬼谷子》,《正统道藏》本列入第七、第八篇。《史记》载鬼谷子为苏秦、张仪底师父,但刘向、班固所录书中没有《鬼谷子》,《隋志》始列《鬼谷子》三卷,或者是《汉志》纵横家《苏子》三十一篇底残本。今本《鬼谷子》或者有一部分是战国时代习太公术者底圣典,自《捭阖》至《符言》十二篇笔法略同,或者是讲太公术底较古材料。《本经阴符》七篇乃附加底部分。阴谋家底主张可以从《鬼谷子·符言篇》得着大体的意思,或者那便是当时所传《太公阴谋》底诀语。《符言》里底脱误处很多,注解也是望文生义,不容易读得通。现在依《管子·杂篇·九守》可校对出其中底大意。
安徐正静,柔节先定;善与而不争,虚心平意,以待损倾。右主位柔节先定,《符言》作“其被节无不肉”,欠解。“静”应作“争”,“倾损”似应与静、定、争为韵,故改作“损倾”。“有主位”之“有”,应作“右”,下仿此。
自贵明,耳贵聪,心贵智。以天下之目视者,则无不见;以天下之耳听者,则无不闻;以天下之心虑者,则无不知。辐凑并进,则明不可塞。右主明
德之术,曰:勿望而拒之,勿望而许之。许之则失守,拒之则闭塞。高山仰之可极,深渊度之可测,神明之位术正静,其英之极欤?右主德
“德”,《九守》作“听”。“坚”,依《九守》改为“望”,补“勿望而许之”一句。以上三节与《六韬·大利》第四相同。
用赏贵信,用刑贵正。贵赐赏信,必验耳目之所见闻。其所不见闻者,莫不暗化矣。
诚畅于天下神明,而况好者于君?右主赏
末句《九守》作“诚畅乎天地,通于神明,见奸伪也”。注:“既畅天地,通神明,故有奸伪必能见之。”此节与《六韬·赏罚》第十一意义相同。
一曰天之,二曰地之,三曰人之,四方上下,左右前后,荧惑之处安在?右主问
心为九窍之治,君为五官之长。为善者,君与之赏;为非者,君与之罚。君因其政之所以,求因与之,则不劳。
圣人用之,故赏之。因之循理,故能长久。右主因
《九守》作“心不为九窍,九窍治;君不为五官,五官治。……君因其所以来,因而予之,则不劳矣。圣人因之,故能掌之。因之修理,故能长久”。
人主不可不周。人主不周,则群臣生乱。寂乎其无端也,内外不通,安知所怨?关闬不开,善否无原。右主周
“寂乎其无端”以下原作“家于其无常也,内外不通,安知所开?开闭不善,不见原也”。意晦,今依《九守》改正。
一曰长目,二曰飞耳,三曰树明。明知千里之外,隐微之中,是谓洞天下奸暗。洞天下奸暗则莫不变更矣。右主恭
“明知千里之外”以下原作“千里之外,隐微之中,是调洞天下奸,莫不暗变更”。今参校《九守》拟改。
循名而为实,按实而定名。名实相生,反相为情。故曰:名实当则治,不当则乱。名生于实,实生于理,理生于名实之德,德生于知,知生于当。右主名
原作“循名而为实,安而完,……故曰:名当则生于实……德生于和,和生于当”。意义未妥,今依《九守》校改。
从《九守》、《符言》和《六韬》相同的部分可以推得稷下当时所传底太公术底大概。苏秦、张仪诸人游说诸侯时所用底语诀也不外乎此。所谓《符言》或者是《太公阴符》底节录。《符言》前三节以静为为政底体,四节以下以刑赏名法为为政底用。这也是从静虚派道家底弃知任法流衍下来底刑名法家思想。
丁庄子一流底全性派
自稷下道家由静虚主义分为齐物与弃知两端,影响到法家与农家底实行。关尹、列子底思想可以说发达到极点。因为法、农自成派别,不是道家正传,到庄子出世,才把道统接下去。但庄周底道统是承接杨朱、魏牟底,其学说以保全天赋的真性为主,从《庄子》里还可以知其大意。
子庄子
《史记》庄子底传很简略。庄子所出庄周底事迹多为后人所加,不能尽信,《传》说他是“蒙”人,到底是宋底蒙抑是楚底蒙,学者中间有不同的意见。刘向《别录》和《吕氏春秋·必己篇》都说他是宋底蒙人。《太平寰宇记》载:“楚有蒙县,俗谓之小蒙城也,庄周之本邑。”阎若璩据《史记正义》“周尝为蒙漆园吏”句下引《括地志》说,“漆园故城在曹州冤句县北十七里”,以为冤句城在今曹州西南,其地春秋时属于曹国。鲁哀公八年,宋景公灭曹,其他遂属于宋。蒙城在今河南商邱县南二十里,庄子时属于宋,后并于楚,汉朝隶于梁国。因此有宋人、梁人、楚人底异说。依庄子底年代,最正当的是以他为宋人。《史记》记庄子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但这正是孟子游说梁、齐底时候,同住在一个地方,为什么孟子一句也没提到?《史记》里又记庄周拒楚威王底聘,这段事情,《庄子·秋水篇》及《列御寇篇》都出现,不过文句不同而已。依《六国年表》,梁惠王、齐宣王都与楚威王同时,或者孟子在梁、齐时,庄子在宋底本邑,所以他们两人没会过面。《史记》又说他“善属书离辞,指事类情,用剽剥儒墨,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从这一段也可以推想孟子没有提到庄周底原故。第一,庄周很会做文章来攻击儒墨,虽当世宿学也不能自解免。孟子是不得已而后辩底人,庄周若不在齐梁底阙下向他挑战,他也乐得避免。第二,他底学问既为王公大人所不器重,自然在庙堂上没人提起,也不会被孟子一流人物所注意。因此庄孟二人虽然同时,却没有什么关系。还有一个假定,是庄周活动底时期比孟子稍后几十年。《初学记》引《韩诗外传》说楚襄王遣使持金千斤欲聘庄子为相,庄子固辞不许,《文选》卷三十一注与《太平御览》卷四百七十四所引略同。这样看来,聘庄子底乃是楚襄王了。襄王即顷襄王,即位于威王殁后三十年,时代自西纪元前二百九十八年至前二百六十三年。《史记》与《韩诗外传》底记事,庄周底年代,相差三四十年。如果庄子《说剑篇》与《秋水篇》所记庄子与赵太子俚底关系和同梁相惠施会见底事情靠得住,庄子应是顷襄王时代底人物。赵太子俚底父赵文王即惠文王,与顷襄王同时。《徐无鬼篇》又记庄周诣惠施之墓,惠施死,当在梁襄王十三年(西纪前三〇六年)后,其时也与楚顷襄王相差不远。
庄子底事迹,如《齐物论》底梦,《至乐》底与髑髅对答,《山木》底异鹊,都是寓言。《知北游》底东郭子,《则阳》底长梧封人,都是假托底人物。《逍遥游》、《德充符》、《秋水》、《至乐》、《徐无鬼》、《外物》、《寓言》诸篇都记与惠子对话。此中也不尽是史实,如《德充符》中对惠子说“于以坚白鸣”,明是时代错误,想是庄子之徒为压服公孙龙一派底辩者而作。又,《田子方》记庄子与鲁哀公会谈,主题为儒服。这明是造作的事实,哀公当于孔子末年,而儒服问题,起于战国末及汉初,哀公决无提前讨论之理。《秋水》底许由为隐士时代底产物,也当属于战国末期。所以《庄子》里,关于庄周底事迹,多不足信。
丑庄子底著作
现存《庄子》三十三篇乃晋以后底本子。《庄子》在《汉书·艺文志》里记五十二篇,唐陆德明《经典释文》底叙录说晋议郎崔譔[27]删定五十二篇,注二十七篇。晋向秀依崔譔[28]注本作新注,郭象又窃向秀注,增《天道》、《刻意》、《田子方》、《让王》、《说剑》、《渔父》六篇,为三十三篇。因为经过几次删定,《庄子》底本来面目便难以分辨。《史记》说《庄子》“作《渔父》、《盗跖》、《胠箧》,以诋訿[29]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又说他著书十余万言,大都是寓言。《渔父》、《盗跖》现在《杂篇》中,《胠箧》在《外篇》中,然而是否原作,也属疑问。现在把《庄子》三十三篇检阅一下,便知道这书不是出于一人之手,并且不是一个时代所做成。
在《庄子》里所出思想矛盾底地方很多。如《胠箧》底“攘弃仁义,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与《天地》底“至德之世,不尚贤,不使能,上如标枝,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为义,相爱而不知以为仁,实而不知以为忠,当而不知以为信”底实仁义忠信相反。《天道》又说“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欢之。道德已明,而仁义次之”。在《天运》里却说“古之至人假道于仁,记宿于义,以游逍遥之虚”。这又是承认仁义在某种程度可以存在。《天地》底“至德之世不尚贤”,与《天地》底“行事尚贤,大道之序”互相矛盾。对于孔子,在《盗跖》里极力诋毁,在《人间世》、《天运》、《渔父》、《列御寇》里却又恭维几句。《天道》里赞美舜底无为,在《骈拇》却又排斥他。《大宗师》、《知北游》诸篇赞黄帝通大道,《在宥》却又说他“始以仁义撄人之心”。《齐物论》、《大宗师》、《天地》、《刻意》、《马蹄》、《胠箧》诸篇底“圣人”为得道家之道者底称呼,在《在宥》、《天运》、《知北游》,却是指毁道德乱天下底儒家圣人而言。《养生主》、《人间世》、《达生》诸篇讲养生长寿之道,《大宗师》却讲齐生死,《至乐》甚至有卑生尊死底思想。以上不过举其大端,至于文辞上,表现底方法,与思想底混杂,读者随时都可感觉出来。
在《庄子》中有些是从一篇底意思发展出来底。如《秋水》、《庚桑楚》、《徐无鬼》、《寓言》,乃采取《齐物论》底思想而成。《刻意》取《天道》篇首底一部分。《盗跖》与《胠箧》底意思相同。《外物》所出老莱子之言是从《大宗师》底一部分取出。《庚桑楚》取材于《大宗师》和《齐物论》。《渔父》也与《人间世》底楚狂接舆故事有关系。《天下篇》底首段与《知北游》中东郭子问“道恶乎在”一段也有因缘。当时或者有一种底本,因口口相传,时代与地域木同,便产出许多不同的篇章。还有许多流行底故事,后世编《庄子》底也把它们列入,如《齐物论》底胡蝶故事,《应帝王》底浑沌,都可以看为窜入底章节。编者甚至未注意到庄子学说底一贯,将不相干的故事加在里头,如《养生主》讲老聃底死,与全篇似乎没有关系。又如《大宗师》末段说颜回忘仁义礼乐,这显与《骈拇》、《马蹄》诸篇所说有关,但与前头所记尧与许由底故事比较一下,态度却又不同了。《齐物论》中[30]缺与王倪底问答,在全体上颇觉混乱。《达生》与至乐》,《山木》与《达生》都现重复的文义。这样,《庄子》并非一人底著述,乃是后人增改过底。
现在《庄子》是从战国到汉底著作。《逍遥游》、《齐物论》、《德充符》、《骈拇》、《胠箧》、《天地》、《天道》、《至乐》诸篇,有坚白之辩或辩者之辩,或是成于公孙龙底时代。公孙龙,《史记·平原君传》说他与平原君同时,是西历纪元前三世纪前半叶底人物。《齐物论》、《大宗师》、《在宥》、《天地》、《至乐》、《知北游》等有黄帝底名,以他为修道者。黄帝为古帝王底说法也出于战国末年。在《大宗师》里说黄帝得道以登云天;西王母得道,坐乎少广,莫知其始终;彭祖得道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天地》有“上仙”底名:都是神仙说盛行后底说法,当是汉代底思想。《天运》有“三皇五帝”底称谓,这也不能早于《吕氏春秋》。又,《在宥》里记广成子之言,“得吾道者,上为皇而不为王”;《胠箧》记“田成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十二世有齐国”;《大宗师》、《骈拇》、《马蹄》,连称仁义与礼乐;《天道》说孔子兼爱无私——皇王底分别,田氏灭齐,荀子底仁义礼乐学说,儒墨底混同,都是战国末年底事情。孟子底仁义礼智说,汉儒加信为五端,[31]而《庚桑楚》有“至礼有不人,至义不物,至知不谋,至仁无亲,至信辟金”底文句,可见这篇有为汉代所作底嫌疑。此外,汉代思想窜入《庄子》里头底如《天道》底“帝王天子之德”,“玄圣素王之道”;《天运》总称《易》、《诗》、《书》、《礼》、《乐》、《春秋》,都是。《天下》纯是汉人底作品。《天地》也含有多量汉代思想底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