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一双男女弄聪明,诈聩佯聋计甚津。
官长聪明更胜汝,片言折狱得真情。
却说路小五指使宿积偷盗柴家银三百两,二人均剖,小五分得一百五十两。后因宿积吃官司,替他使用,又因自己事败下狱,费去若干,所存不上百金。却被柴昊泉差人到家搜赃,连家中古董什物,扫荡一空,并妻子门氏也搀了去。兀自写着催比手本,求刑庭追取余赃。丁推官立限严比,小五告道:“小人身在狱中,何从设处银子?容放小人出去变产完纳。”丁推营便着原差讨了保,押他出去,限十日内清完。小五回到家中见家中空空如也,连妻子也不见了。没奈何,只得走到柴家去求告。门上人不肯放他进去。小五跪门哀告道:“我家中所存古玩,有别人寄卖的,不争被你家拿了,教我把什么还他?就有几件自家的,也须付还,好待我去变卖完赃。至于唱商词的妻子,要出去趁生意的,若搀了去不放还,是绝我咽喉之路了。”门上人把他所言传进,柴昊泉派人出来传话道:“若要我还你古董什物,须把妻子抵当在此,写张卖契与我。要写身价五十两,然后许你把古董什物去变卖来赎。”小五还跪着求告,要面见昊泉。门上人道:“员外今日事忙,休得胡缠,你有话改日来说。”小五只得寒泪而归,心中思忖道:“柴昊泉是极刁钻刻薄的,我若不依他写卖妻文书,他怎肯把东西还我?只怕他骗我写了文书,又不还我东西,教我无物变卖,不能取赎,却不把妻子白送与他了?”又想道:“就是还我东西,变卖银两去赎妻子,他便执了卖身文书,不肯放赎,如何是好?这必须勒他一个照票为据,后来方没变卦。但这刁钻老贼,要他写照票,是决不肯的。这却怎处?”左思右想踌躇了一夜,忽然想出一条计来。至次日却只装病睡在家中。柴昊泉不见他动静,差人来催促。小五推卧病,又延捱了四五日才把手帕包了头,假装病态,走到柴家来要求见昊泉一面。昊泉唤他进去,指着他咬牙切齿极口痛骂。小五并不回言,只呆瞪瞪的张着眼儿看直等昊泉骂定了,才说道:“员外我但见你嘴动,却不听得你说什么。不瞒员外说,我因受了官刑,监禁狱中,又苦又急,前日回来,见了那些家破人亡的光景,愈添愁苦。又害了几日病,不想两双耳朵忽地都聋了。人在那里说话,一些不听得。”昊泉道:“我骂你,你只做不听得吗?也罢,我如今让你写卖妻文书,你可依我。若不依时,我再禀官追比,教你去吃限杖。”小五也只做不听得,只是呆看赔笑。昊泉焦躁道:“这厮真聋也还是假聋?”因再把前大声疾呼地向他说了一遍。小五道:“员外倘有分付,望写来与我看。我其实两耳均聋,全不听得说甚言语。”昊泉见他这般形景,信以为真,便取过一张纸来写道:“若要我还你古玩什物,可把妻子做当头,不要写抵契,要写卖契。契上要写身价银五十两。”写毕付与小五看。小五接过来看了道:“员外分付我一一都依。但写契之后,可肯就还我东西,明日便变价来赎妻子可肯放赎?”昊泉又于纸后再写一笔道:“你若肯写卖契,就还你东西,许你变价来赎妻子。”小五接来看了说:“若如此就写何妨?快将纸笔来我写。”吴泉便去取纸笔付他。小五却乘间把昊泉所写纸儿藏于袖中了。可笑柴昊泉恁般尖刻,却被路小五用假聋之计骗了一纸亲笔执照去,有一曲《桂枝香》为证:
“狗穷思跳,人穷思巧。只因恐后无凭,骗取手书为照。笑当时黑子,笑当时黑子,不知其窥。到来朝口,说犹堪赖,笔踪那可销?”
路小五写了文契,昊泉收过了。却只将几件粗重家伙并几件不甚值钱的古玩,交还了他。有几件好的都留下不肯还。小五料争他不过,只得忍气吞声而归。心中想到:“他只还我这几件东西,那里变卖得五十两银子?眼见妻子是赎不成的了。”又想道:“他有亲笔在我处,须不怕他。拿到当官去看,明明是逼勒写契,没有身价的。我如今且不要和他争论,且说个法儿哄了妻子出来,再作道理。”算计已定,自此常在柴家前门后门往来行走,窥探妻子消息。且说门氏到了柴家,柴昊泉是极鄙劣之人,怎肯白白上养着他?意欲叫他出来赶趁生意,又恐被路小五骗了去,因此踌躇未定。且教家中一老妪沈婆子监押着他,行动相随,并不放松。一日沈婆子有事要到后门首,因携着门氏一齐走出来,恰好路小五在后门首探望,劈面相遇。小五原是柴家走熟的人,一向也认得那沈婆子的,因遂跨进门,向沈婆子唱个喏道:“我妻子在此多谢婆婆看顾。今日幸得遇见,我正有句话要问他,求婆婆方便则个。”沈婆子道:“你夫妻边有话但说便了。”小五便拉门氏过一边附耳低言了几句,门氏也向丈夫耳边低低说了些什么,小五又向门氏耳边私语了一回,大家点头意会。沈婆子在旁看了,猛然省起问道:“小五官我闻两耳都聋,别人说话都不听得了,如何今日夫妻说私房话偏又听得?莫非你前日是诈聋吗?”小五被他道破,遮掩不得,连忙摇手道:“婆婆休要则声。”便向腰间摸出一块银子,约有二三钱重,把来递与沈婆子道:“薄意送与婆子买菜儿吃。员外面前且莫说破,也不要提起我们夫妻相见的话了。”沈婆子接了银子便道:“我不说,你快去罢。倘被别人走来看见,就不稳便了。”小五应了一声如飞而去。沈婆仍就携了门氏进内宅。门氏又再三叮嘱:“不要说我与丈夫相见。”沈婆子果然竟替他隐过了。看官,你道路小五与妻子说什言语?原来约他逃走,门氏低语道:“日里有人监押,难以脱身,夜间又重门深锁,行走不便,怎好出来?”小五低嘱道:“我两耳原不聋,却被我假装聋骗了他。你的眼儿本是半瞎的,今何不装作全瞎?只说两日因愁闷不过,弄得两眼一点光也没有了,他家见你如此,自然不来防范着你,那时你便可以觅个空儿,打点脱身之计。”门氏道:“我晓得了,你于五日后可到他家后花园门首来等我。”小五点头会意。这边沈婆子但见他夫妻二人附耳低言,那晓其中坚计?正是:
堪叹一双男女,机谋可谓巧矣。
一个刑女寡妻,一个无囗夫子。
是夜门氏假意啼哭,直哭到天明、把两眼柔得红红的,只说眼痛。到明日,便道:“我从前两眼原有五分光,今日如何一些光也没有了?”说罢又假意心焦啼哭。自此行步都要人搀扶,挨墙摸壁甚不便当。不但柴昊泉信以为真,连沈婆子也只道他见了丈夫之后,想念家中以致哭昏了双眼,那知都是假的。却因他假得像样,果然不去提防他。到第五日晚间,门氏四顾无人,就望着后花园而走。不想事不凑巧,被一个小丫鬟奔来看见了,叫将起来惊动了沈婆子并众女使们把他搀回。昊泉闻知大怒,唤来问道:“你既说两眼全昏,为何独自一个走到后花园去?莫非想逃去吗?”因打了他两个巴掌,骂了一场。自后只教他坐在房里,不许出房。过了一日后花园中花卉盛开,昊泉与妾艾氏,同了儿子媳妇都到后园里亭子上坐着看花,艾氏唤沈婆子搀门氏到来,要他在花前弹唱取乐。门氏到亭子上弹唱了多时,艾氏与儿子媳妇先回去入内,丫鬟们也都随进,沈婆子又被艾氏教他到假山后采花去了,只剩昊泉与门氏在亭子上坐。昊泉偶然步出亭前,向鱼池边看鱼。门氏却记着前日打骂他的怨气,悄地走到背后去,只一推,把昊泉扑通的推下水去。昊泉只喊得一声“啊呀”连忙把手来爬,那里爬得到,欲待再喊,又被水囗入口,那里喊得出了。正在危急之际,幸得见沈婆子走来看见了,乱叫乱嚷起来,一时间哄动了合家老小。艾氏与儿子媳妇带跌地奔来,众人忙把昊泉救起,半晌说不出话,直待呕出了许多水方苏醒,正是:
水性妇人心太毒,陷人入水相报速。
昊泉险作九泉人,黑子几归黑地狱。
当下众人问他怎么落水。昊泉指着门氏道:“都是这贱人推我落水的。”门氏硬赖道:“这那里说起?我一步不曾离那亭子,如何屈天屈地,把这话究起我来?”昊泉道:“明明是你推的,还要赖吗?”门氏道:“我两眼无光连鱼池也不知在那里,何由推员外下水?”昊泉道:“你既两眼无光,为何前日会望着后花园走?你诈装眼瞎,希图脱逃,今日又要害我性命,一定与丈夫约会同谋的。我教你不要慌!”白珩在傍听了道:“爹爹,今日且不和这贱人理会,明日把他送到官去,连她丈夫拘来审个明白,重治其罪。”昊泉道:“说得有理!”当晚便央人写下状词,次日到刑庭控告。丁推官准了状词,并即将门氏及路小五并柴家抱告人拘之案下。先唤路小五来问道:“你把妻子准抵赃银,立契卖与柴家为奴,是有的吗?”小五只作不听得禀道:“小人蒙老爷杖责监禁之后,又被柴员外将家中扫荡一空,心里又急又苦,又害了一场病,因此两双耳朵都聋了,其实不听得老爷说什么?”丁推官便将问他的言语写在衙役手中教他看。小五看了道:“卖妻文书是柴员外逼我写的,不是小人所愿,现有他亲笔在此为证。”说罢,便向怀中取出柴昊泉写的那张纸儿呈上。丁推官接来看了,问道:“写契之后,可曾还你东西吗?”小五做不听得。丁推官再写衙役手与他看了,小五道:“柴员外只将不值钱的东西还了几件,留下值钱的古玩什物,不肯见还。这留下之物,已足值五十余金,可以准抵赃银了,合该把妻子归还小人。如何前既逼卖,今又霸占,务要拆散小人的夫妇?老爷只看他写的亲笔,便可知他的豪强了。”柴家抱告人,跪下来禀道:“老爷休听他胡言!他写契之后,家主已将东西尽数还他去了。这张写的纸儿,是他耳聋重听,写与他看的,怎把来混渎老爷的清目?”丁推官听罢,沉吟半晌,忽然喝问道:“路小五你前日不耳聋,今日忽地耳聋,我晓得你不过是要哄骗柴昊泉的手书为据,所以佯为重听。今到我面前,还看敢假装扯谎吗?”小五见官府说破他隐情,心甚惊惶,却还只作不听得。丁推官低声分付衙役道:“快取短些的夹棍来,夹这刁奴才!”小五听说,一时着了慌,不觉得失声大叫道:“青天爷爷小人害病受夹不起。”丁推官笑道:“你如今不耳聋了吗?”堂上堂下看的人,无不掩口。有一曲《黄莺儿》为证:
谲计赚柴翁,口无凭,笔是踪。谁知官府难欺哄。俄然耳聋,俄然耳聪,心惊急把腔儿弄。羡丁公,发坚摘伏,折狱片言中。
路小五被官府审出诈聋的情弊,只顾磕头。丁推官喝叫带过一边,且唤门氏上来问话。门氏便假装盲态,直爬到案前,左右喝住,方才跪定。丁推官问道:“柴家告你私往后园要逃走,又把柴臭泉推入鱼池里,要害他性命,这些可是有的?可是与丈夫同谋的?”门氏道:“小妇人被柴员外拘禁在家,从不曾与丈夫见面,有甚同谋?况小妇人两眼都盲,一步不能自行,那里会逃走?又会推人落水?这都是霹空诬陷的话。”丁推官道:“又来胡说!你丈夫前日指使宿积扳害沙和尚,只为你独自一个走到了他庵里去,所以怀恨诬陷他。如何说今日两眼都盲,一步不能自行?”门氏道:“小妇人一向未全盲,原有三五分光的。近因被柴员外拘禁得苦,心中忧恼,日夜啼哭,为此眼光都没了,不能行走。”丁推官笑道:“你丈夫的聋是假的,只怕你的瞎也未必是真的。”柴家抱告人听了,忙禀告道:“老爷明鉴万里!他其实是假瞎,这逃走谋害的事均是真的。”门氏只是假装着盲态,口称冤枉。丁推官教门氏且跪下去,却取过一张纸来,不知写了些什么,密付一个衙役去了,然后再唤门氏来问道:“柴昊泉落水之时,只有你在亭子上,不是你推他是谁?”门氏道:“小妇人眼盲,也不晓得鱼池在那里,只听得水响,也并不知员外落水,这是他自己脚错,如何冤屈小妇人推他?”柴家抱告人道:“家主说落水之时,明明有人推下去的,并非脚错。”门氏道:“或者那门池边有鬼祟的,员外撞了鬼了。”正说间,忽然堂后跳出一个连头黑脸的鬼来,望门氏便扑,门氏见了,蓦然惊倒,不觉失声叫道:“有鬼!有鬼!吓死我也。”众人也都吃了一吓。丁推官喝退了鬼,唤起门氏来问道:“你说柴昊泉撞了鬼,你到撞了鬼了。你既两目既盲,为何我叫人装了鬼脸儿试你,你偏看见,如今须假不过了。”说便伸手向签筒里去拔签。门氏见了又不禁失声道:“小妇人受刑不起,求老爷方便。”丁推官笑道:“你既见鬼脸,又见拔签,还说是眼瞎吗?”一时堂上堂下的人都忍笑不住。也有一曲《黄莺儿》为证:
盲目本非真,送柴翁入水晶。谁知堂上悬明镜。妇人眼昏,官人眼清,陡然一吓难遮隐。羡刑庭略施小计,听讼已如神。
丁推官审出诈伪,怒道:“你夫妇二人,一个佯聋,一个假瞎,诡诈异常。柴家告你两个约会同谋,许多情弊一定都是有约。从实招来,免动刑法。”门氏料赖不过,只得把实情从头一一招供,丁推官唤过路小五来,骂道:“你这狗才!既自装聋骗人,又教妻子诈作眼盲,约会逃走。你妻子只因逃走不脱,致生恶意。门氏之罪你实启之。你平日在柴家走动,待你不薄,今日却这般害他,好生可恶!”便喝叫左右:“把这厮拖下去,与我加力打!”小五看了急大喊道:“青天爷爷小人果然该死。只是柴家也曾做过窝主,也曾分过赃的。今日他处得小人情极,只得要说出来了。”丁推官惊讶道:“怎说柴家也作窝主分赃?”小五把当初柴白珩主谋,遣宿积偷盗董家银两,大家分剖之一一供出。丁推官摇头道:“不信有这等事!”路小五道:“老爷若不信,只闻问宿积便了!”丁推官即可差人往狱中提出宿积来细细盘问,宿积所供口词,与路小五一般无二。正是
失主也曾做贼,同伙忽为仇敌。
贼偷贼物何妨,果报更无差忒。
当下丁推官十分骇异,且把路小五、门氏、宿积与柴家抱告人一并收监。一面出牌提拿柴白珩,限次日听审,一面发贴请董闻来,问其昔日丢银之事,把路小五并宿积所供口供词与他看。董闻昔日在董济家中之时,已知盗银的是宿积。但那两个同谋的,董济不肯说出来。董闻只疑董济门下多有鸡鸣狗盗之徒,或者那二人是他门下的人,故不可穷究得。及闻宿积扳害沙有恒,乃路小五指使,方知宿积与路小五是一路。因想昔日银子藏放枕边,只对路小五说得,如何宿积便来偷着了?多分也是小五所使。已猜个八分,只不知那一个同谋的是谁,却断不疑惑到柴白珩身上。直至今日,才知当初主谋的竟是舅子。正是:
门客负心何足道,舅子坚谋真可叹。
当初误以盗为亲,今日方知亲是盗。
董闻当下错愕惊叹,因把昔年丈人、舅子待他的光景略述了一番,丁推官愤然道:“怎么老年翁有这样的亲戚?待小弟明日严究那柴白珩,参他到上司那里去革退了他前程,追赃正法。”董闻道:“昔日恩兄董遐施已知其事,却不对治年弟告明,不要推究故存厚道,使亲者无施失为亲。今日还求年祖台俯看薄面,姑不究罢。”说毕作别而去。丁推官怒气未平,次日升堂,又出囗签,立要柴白珩到官。白珩惊慌无措,当初做这事是瞒着父母的,到此却瞒不过,只得先对母亲艾氏说知。艾氏也慌作一团,便把真情与柴昊泉说了,要他商量个计较,求免刑庭拘提。昊泉听说又惊、又羞、又恼,着实把儿子埋怨了一场。寻思无计想道:“丁理刑为官清正,贿赂人情都用不着,他只与董家女婿有旧。今恰好为着他的事,怎肯轻饶?除非原得董家女婿去说情,求他免究方保无虞。只是我有何面目去见女婿?”左思右想正踌躇未定,刑庭又是一根提违限的囗签来到。公差坐满堂中,七张八嘴地嚷道:“这是盗情重犯,官府立等审究,录了口词,就要解司的,不可迟延连累了我们。”白珩躲在里边不肯敢出头。艾氏和白珩的妻子都着了急,只顾啼哭,白珩惊得目瞪口呆,也只少得哭出来了。昊泉没奈何,只得一壁厢把钱财酒食安顿公差,一边老着脸到董闻家里来。却值董闻不在家中。董起鳞出来接见了,两下略叙了几句寒温,昊泉即备述刑庭拘提之事,因说道:“不想我家畜生误听了路小五这狗奴才,干下这等没天理的勾当,小弟一些也不知。今日弄出事来,自作自受,本该由他去官司,只是体面上不好看,还求亲翁看小女面上,转致令郎到刑庭那里说个方便,免了官司,全了体面。当初所失之物,情愿加倍奉偿。”起麟笑道:“当初令郎设谋也太觉毒些!虽云是亲不为盗,然舍下所失之物,若是自己的还不打紧。不合失了列家借来的银子,一时无措,若不遇董遐施一力周旋,小儿必至受辱出丑。那时小儿曾来相恳,要求亲翁少助捕盗之资,亲翁虽不知此时是令郎所为,却倒像是得知的,竟不肯助银捕盗。如今看来倒是亲翁高见,暗合道妙这盗原捕不得的。不捕也罢,只是后来要在房屋上求加贴些银两应用,亲翁也不肯从,这却不免拒之太峻了。”几句话羞得昊泉满脸通红,拱手倍话道:“常言‘宰相肚里好撑船’还求贤乔梓大度优客,不要计较罢。”起麟见他局促反觉不好意思,因转口道:“令郎少年轻狂,只因之匪人,故有此举动,也只算是儿戏,未必是有心,愚父子岂敢记心?待儿子回来,即叫他到刑庭那里去说便了。”昊泉连声称谢,又请女儿淑姿出来相见,嘱咐他在女婿面前劝解一句。淑姿笑道:“爹爹昔日避难之时,岂记了女儿了,今日却又来嘱咐女儿。”昊泉道:“我当初老没志气,一时错见你,还看生身父母之面,休要记怀,你公公处我已说明白了。”说罢起身与起麟作别。临出门又千叮万嘱。正是:
好排场始离终合,真花面前倨后恭。
悔当初笑他贫子,道今朝羞杀富翁。
是晚董闻归家起麟把昊泉的话对他说了,因道:“你须以亲情为重,休要和他们一般见识。”淑姿也劝丈夫休念旧恶还是以德报怨罢。董闻道:“我昨日原与丁公说不要追究,怎奈他怒气未息,所以出签拘捉,如今待我写封书信去讨情便了。”于是写下一封恳切的手书,连夜差人进城往刑庭投下。丁推官看了书,一来灭不过董闻的人情,二来也服董闻的度量,现在都把签票撤消了,提出狱中一干人犯到台下。先唤柴家抱告人来,分付道:“你家主柴白珩是有前程的人,且与董爷是亲戚,却主谋偷盗分赃,比常人为盗,罪当加等。本该提拿到官尽法重处,今还看董爷份上,故免提究。但日下年荒,米价胜贵,民不聊生,又河道淤塞,上司行将要开济。我罚你家主子原赃给主之外,另出米三百石,煮官粥赈饥。再出银五百两助将来开河之费。限五日内输纳,不得迟误。如迟,前罪并究不恕。”柴家抱告人叩头领命。丁推官然后将宿积、路小五、门氏定罪发落道:“门氏虽被柴昊泉逼卖在家,但不合推吴泉落水,几致殒命。若以家奴谋杀家主例,杀虽不成,罪也宜从重。今念系抵当在柴家之人,与家奴不同,故从轻议,发出官卖。宿积两番作贼,今又听人指唆,扳害无辜,罪宜加等,杖八十,徒二年。路小五两番造谋,坐地分赃,又使同伴妄陷平人,更复设诈乔装诡计百出,其罪尤宜加等,丈一百,徒三年。”发落毕,柴家抱告人自回去,门氏由官媒婆领去。路小五、宿积各自去驿中摆站。宿积是久惯作贼的,身边倒还有几文钱使用,路小五倒弄得赤条条并无分文使费,不免沿途求乞。当时有几句笑话笑他道:
古董是假,乞丐是真。前日假旧,藏在屋里,今日假旧,都在一身。捏着一支破碗,疑是虞舜造漆,碗之所制;托着一根竹棒,想是姜尚父钓鱼之杆所存。身上披的东西,意者孔圣人不暇囗之席,留此一片;口中讨的物事,只皇把大公九府之钱,布施一文。
且不说路小五的狼狈,且说柴昊泉被丁推公罚他许多银米,甚是惊慌,思量再央董闻去说情求免,只得把昔日所典董家房屋送还董闻,以作赔偿原失之物并酬谢之意,央他与丁推官说,或求全负或求量减。只因这一番有分教:文士题诗,迈写胸中感愤佳人脱难,还存天外情。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