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顾赟一直小心翼翼的牵着章暖雪,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好像她变成了摔碎后重新拼接好的瓷娃娃,一不小心就会再一次碎掉,粉碎。大家知道她喜欢坐火车,于是临时把汽车票全都改成了火车票。
而她一路上,什么话也不说,什么表情也没有。高度近视的她没有戴眼镜,双眼一片浓雾,没有焦点,好像在看着所有人,又好像什么人都没有看。她对火车站候车大厅的嘈杂一点反应都没有,好像什么也听不见。顾赟看着她,感觉她从未离开自己那么遥远过。遥远到,他明明握着她的手,却感觉不到她的温度。他明明看着她的双眼,却好像看进了一片浓雾。他明明就坐在她身边,她却好像在另一个世界。她变得可看不可及。
他觉得章暖雪变成了一只蚕蛹,她在里面竭尽心力地吐丝,在自己周围建起厚厚的围墙,把自己严严实实地保护起来。这层铜墙铁壁透明,所以他还能看得见她。但这深不可测的厚度,已经彻底将他们隔离,而她的心在里面绝望地劳作,不停地吐丝,吐丝,吐丝……
他从未见过这样绝望的她。
以前的她,像一只没心没肺的小猫咪,给她一个毛线球她就能玩的不亦乐乎。她常常自己就能把自己逗乐了,就像追着自己的尾巴,就能忘掉烦恼的猫咪仔。而现在,她变成了一只在黑夜里的熟睡的黑猫,你听到她在呼吸,知道她就在那里,可是就是找不到也看不见。
章暖雪,你是在自我保护,从此带上盔甲吗?如果是那样,可不可以不要把我也排除在外?
章暖雪在想什么?她自己也在想:我在想什么呢?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我为什么会在这个城市?我来找谁的?为什么好像身体里空荡荡的,好像被抽去好多东西,可是什么被抽掉了呢?为什么,突然觉得,好轻松啊……她想到这里,放松的笑了。
她突然笑了,浅浅的笑容,嘴角轻轻的扬起。顾赟原本担心,现在反而变得不知所措了,她笑的像个新生的孩子,那样纯澈,那样简单,那样真实,那样……陌生。
穆夕和纪芷彦也吓了一跳,原本希望她对大家的话有点反应,给点表情。可是当她嘴角缓缓地展开微笑,心里反而觉得毛骨悚然,比刚才面无表情的她更让人担心。穆夕拿手在她面前晃了晃,章暖雪依旧带着笑容,把眼神从窗外收回来定在穆夕脸上,目光清晰了很多。“穆夕别闹。”她伸出手轻轻地把穆夕的手拦下去,转而看向旁边的纪芷彦:“芷彦,把你的素描本给我看看好吗?”
芷彦被她温柔的声音弄得云里雾里,一时脑袋里一片空白。面前这个人是她从小就认识的章暖雪吗?那个从幼儿园起就每天在她家楼下扯着嗓子喊她一起去上学,每天下了课跟她说话全班都能听到,每天笑的没心没肺没形象的章暖雪吗?她是不是受刺激过度了,性情大变?
“你在想什么?”章暖雪伸出手来在她眼前晃了晃。
“没,没什么。只是你有点……”纪芷彦想说但是又有点不敢说,眼前的章暖雪,实在让人捉摸不透。她只有乖乖地把画本掏出来递给了她,表情怪异的看了一下顾赟和穆夕。
顾赟什么也没说,章暖雪认真而安静的翻看着画本。他看着她,有种奇怪的感觉。刚刚在候车室的时候,她就像个黑夜里的黑猫,疏离而遥远。可是现在,她从黑暗里走出来了。黑猫弯下前肢,伏在冬日阳光下的落地窗前,闭着眼睛,她的肚子呼噜呼噜的发出声音,可是给人的感觉是出奇的静。顾赟觉得现在身边安静的看着画本的章暖雪成了这样一只黑猫,阳光里的黑猫。
可是,她分明带着笑容,也显出温和,骨子里却透着不易察觉的疏离感。好像她真的成了一个熟悉的陌生人,难怪连跟她关系那么亲密芷彦也不敢说什么。
火车窗外的景色有节奏的跑出视线,窗外阳光已经出来了,她静静地翻着画页,一言不发,嘴角微笑,好像刚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其实,失恋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事情。章暖雪,你知道那天的我,有多么狼狈吗?
我从你那里出来之后,一直站在雨里,直到浑身湿透,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一直站在学校的门口,没有回宿舍。
抬起手来看时间,岩城发往宁城的长途车最近的一班还有半小时发车。还有半小时,你就离开了。
身边不停有人跑过,匆匆忙忙打车,出租车疯抬价位,情侣们也都疯抢车。有一对情侣上了自己眼前的车,被雨水模糊的车窗里,能看见女孩子高兴的抱住了男友,送上甜甜的吻,我隐约听到女生开心的声音:“幸亏赶上了,不然就赶不上长途车了。”
“幸亏赶上长途车了,不然就赶不上长途车了。”几个月前,你抢到出租车,也在后座上抱着我这样庆幸的说。你知不知道你笑起来傻乎乎的,我骂她“脑残”,你也不在意,只是往我怀里钻。我喜欢轻轻搂着你,你会突然很神秘的张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装神秘:“耳朵伸过来,我告诉你个秘密。”我一凑过去,你就飞快的亲我的脸颊,然后脑袋埋进我脖颈间呼气逗得我直痒痒。只好捉住她,把你锁在怀里,不许你闹,而你只是“咯咯”的笑。
车开远的那一刻,我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心:章暖雪,不许离开我!我不能让你离开我!你是我的,你就永远是我的!我疯了一样拦车,可是脚伤严重,只能眼睁睁看着一辆辆出租车在自己眼前被别人抢走,急的火气直冒。脱下外套狠狠扔掉。
“哥?!你在干嘛?!”身后传来夏语的声音。夏语早就接到我电话说事情结束了,马上回学校请她吃饭,可是等了几个小时都没等到我。
夏语拿着伞出来的时候,看见沈睿谦像个被丢弃的孩子,狼狈、愤怒、眼神里却是浓厚的害怕,害怕失去什么。
“夏语,帮我拦车,我要去车站,赶紧!!”他看到夏语,立刻冲她喊。夏语被他的样子吓坏了,立刻过来帮他撑伞,可是他却只是推她去拦车。有对情侣看他慌张着急成那样,觉得他可能真的有急事,就好心的把车让给了他。上车之后,夏语一个劲的跟对方道谢,沈睿谦只是急不可耐的叫司机立刻开车,赶紧赶去长途车站。
一路上,夏语想帮他擦擦雨水,可是被沈睿谦挡开了。他什么话也不说,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面无表情,有点可怕。夏语什么也没敢说。
章暖雪,那一次之后,我再也没有体会过同样的恐惧。你知道吗?那种失去心爱之人的恐惧。
我们在悬崖边松手,让一份爱坠落,于是回忆喷涌而出,弥漫覆盖,那一刻我们惊醒:我丢失的是我的爱,我怎么能将它摔碎?于是我们拼命追,想要追回,却害怕时间不给我们后悔弥补的机会。一起坠落的我们掉进了害怕失去的恐惧中,惶惶不安。
到车站的时候,距发车还有五分钟,他跌跌撞撞,咬牙忍痛进了发车点。湿漉漉的他急切的寻找她的身影,却发现没有她的任何痕迹。“章暖雪!你在哪?你给我出来!”慌到失神的他站在候车大厅中央大吼一声,回答他的却只是突然的安静,然后是众人的指指点点和窸窣碎语,而她,还是没有出现。
你在哪里,不要吓唬我,你不是答应过我不会不理我的吗?你不是说我只要喊你你都会来的吗?你不是说我是你的主人吗?你跑到哪里去了……那一刻的软弱终于一举击溃倔强,脚上的疼痛钻心而来,他腿下一软,跪在了冰凉的地面。
“哥,你别这样。你别紧张,说不定她还没走,说不定她坐下一班车,你先坐下来等她好吗?”夏语赶紧把他扶起来坐在最近的椅子上。沈睿谦听到她的话,定了定神:“对,有好几班车,说不定她还没走,说不定还没走……”
原来,我们在走投无路时,都会选择自欺欺人,这是不是一种本能?
车站人流不息,去往宁城的长途客车发了一辆又一辆,像电影快播镜头一样,可你始终也没有出现在任何角落。我不知道,你坐的火车在我到长途车站后的半小时在火车站发车了。
无声的距离,随着火车轰隆,越拖越远。
外面的雨渐渐停息,天色却渐渐昏沉。冰冷和黑暗一点点吞噬了我仅存的希望。我抬起头来,最后一次在大厅里寻找,没有找到你,回忆却像怎么也关不掉的电视机画面,不停上演,我逃也逃不开。
车站入口处的小卖铺,你曾背着你的红色背包跑过去,几分钟后从里面探出头来冲着坐在长椅上的我喊:“谦啊,谦!我发现了你喜欢吃的泡泡糖,你要不要,还有你爱喝的旺仔?”车站里的人都看着活泼可爱的你笑,你这个坏丫头,你知不知道你多没形象啊。我借口说嫌你丢人,在你回来后偷偷咬了你的嘴巴。你觉得委屈,低着头不说话,嘴里念念有词,其实,我只是想要找个借口亲你。
小卖铺里还有泡泡糖和旺仔,你却不买给我了,被别人买光了你不怕我生气吗,为什么还不出现去帮我买?
小卖铺旁边的板栗店里有你最爱的糖炒栗子,你曾一次次跑过去买一大包回来:“谦啊,谦,我喜欢吃这个,你给我剥,好不好,好不好?”你拿脑袋蹭他胸口,我也不理。“那不然,我剥给你吃。”早就料到,你讨不到便宜就会卖乖,然后认真的开始剥栗子。我一颗,我一颗,你一颗,我一颗,我一颗,你一颗……其实,我只是想享受被你爱着的特权。
你是不是气我不给你剥栗子,你回来啊,老公剥给你吃,这一次我一颗都不要了,全都喂你吃,你快出现啊,不然我喂别人吃去了,你不怕吗?
你喜欢坐在那里等车的时候,把两条腿抬起来放在我腿上。我总爱逗你:“腿那么粗那么重,还好意思搭在我腿上,拿走。”“就不就不。”你赖皮撒娇,然后把我胳膊拽过去抱住你,整个人缩成团蜷在我怀里。然后,坐了不一会儿,就开始瘪着嘴巴不说话了。“怎么了小脑残?”“我不想走……”你毫无预警的就“吧嗒吧嗒”掉眼泪了,蹭我一胸口的眼泪鼻涕。
你不胖,你的腿也不粗也不重,我只是想逗你,我想你是个胖嘟嘟的小猪,只属于我的,不会被别的男生盯上,你出现吧,我再也不笑你胖了,你不是不想离开我吗,你出现,我跟你一起去宁城,好不好?
要发车了,你就装呆,装肚子痛,想尽办法赖皮,可是又不得不哭得惨兮兮的上车去。上了车之后,你总是趁着司机没开车的时候,冲下车来抱我一下。有多少次,你这个傻丫头在周六中午才从开了五个小时的大巴上下来吐得要死,在周日下午又坐车回宁城去,晕车吐到死的心都有了。
你喜欢我抱着你不是吗,你回来我身边吧,我不会再松开你了,抱多久都好,我不会再舍得你那么辛苦,你现在出现我就答应你,以后我坐车去找你,好吗?
我看了一圈又一圈,到处都有你曾存在过的印记,可是你真真切切的离开了我的生活,而且是我亲手将你推给了别人。是不是我自己疏忽了你?是不是我真的以为你永远只属于我了?是不是我将你对我的毫不保留毫不在意?是不是,我永远失去你了……
我们总是不在拥有的时候珍惜,却还嗤之以鼻地都说这是谁都知道的老生常谈之理。人呐,不后悔便不知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