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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欸乃一声山水绿

闲适只不过是一种心境。没有这个心境,不管是忙还是闲,总是不得闲适,更别说身处逆境了。

《欸乃曲》是唐代渔歌,依摇橹划桨节奏而唱。橹声欸乃,所以叫《欸乃曲》。欸乃一声,理解为歌声橹声都无不可。一叶渔舟,橹声悠扬,江上晓雾散去,两岸山峦渐显绿色,随着渔舟缓缓划过,江水也被染绿。绿色随橹声歌声而生,直觉得“欸乃一声山水绿”。

宁静、清净,闲适从容。一尘不染,通明透亮。渔歌者虽在劳作,给人的感觉却是闲适。亦动亦静,动静不二。

这是唐代诗人柳宗元《渔翁》诗中的名句。

如今,“休闲”成了时尚。到山林乡村,呆上一天或半日,都是休闲。我理解,休闲大约就是享受闲适的意思。所谓闲适,也就是无为。哪怕是短暂的无为,究竟有几个人享受到了?

宋《梁溪漫志》里有个故事,讲的就是闲适。

有个姓王的读书人,不想当官也不求其他进取,每天晚上在家里设香火祈祷。一年年过去了,从不间断。他的诚心终于感动了上苍。有一天,他正焚香祝祷时,忽有神人降临。

神人说:“天帝见你心诚,派我来问你所求何事。”

读书人跪伏在地,诚惶诚恐地说:“我只有一个小小的愿望。但愿这一生粗茶淡饭,衣能蔽体,得以逍遥山水,终身闲适就心满意足了。”

神人听了哈哈大笑说:“你奢望不小啊!如果你想当官发财,都可以满足你。可你想要闲适,那就难了。那是上界神仙过的日子,凡人岂可妄想?”说完,便消失了。

闲适即无为。无为并非无所事事,只是不人为,顺其自然而为之。与自然为侣,即神即佛。顺便提一下,在这一点上,道家和禅宗是有共识的,而儒家却常会“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人为强求。如儒家祖师孔子的“克己复礼”就是如此。那个书生不懂,所以神人说他“奢望不小”。

依我们理解和能做到的,闲适即心境。无论行止荣辱,都无妨闲适的心境。闲适可不是无所作为,好吃懒做。

若依禅宗的理念,心境也只是一时的,还不是自性真心本体的闲适。只有本体的闲适,才是彻底的,不变的。这闲适,也就是清净心,清净心远离颠倒梦想。清净心只能自己参悟,岂能向外祈求?

《渔翁》诗为柳宗元被贬永州(湖南零陵)时所作。

渔翁夜傍西岩宿,

晓汲清湘燃楚竹。

烟销日出不见人,

欸乃一声山水绿。

回看天际下中流,

岩上无心云相逐。

欸乃声中,山青水秀。心如流云,浮于长空,了无挂碍。

人们总以为,人处逆境必然心绪恶劣,牢骚满腹。如此心绪流露于诗文,肯定怨天尤人。再美的文字,也蕴涵着愤愤不平,意境也就不美了。所以许多论者谈此诗,总是说这诗歌表达了柳宗元的高洁情操,同时也表现了作者对现实和官场的厌恶。

如此评价,南辕北辙。人可以被流放,心却不可能被流放的。能被流放的心,只有本来就起落无定,天南地北,到处驰求攀缘不停的心。

心量广大无边,涵盖一切,一切只在心中,流放来流放去,还是只在心中。

柳宗元妙悟禅宗,精通佛理。前可与王维并论,后可与苏轼比肩。他自己也说自己“知释氏之道且久”。一生应约请为禅宗六祖和好些高僧撰写过碑文。他应该是深知“不二”法门的。也就是说,不管身处何时何地何境,均能心不随境转,如如不动,清净本然。

《维摩诘经》“入不二法门品”里,有三十二位大士讲说自己如何证入“不二”法门,也就是对“不二”法门的理解。

大士们各抒己见,你一言他一语地说了很多。最后文殊菩萨请维摩诘说说自己的看法,这位老先生居然一言不发。

他们说得太多了,概括起来就是四个字,“万法归一”。这个法即各种不同类型的境况。面对各种不同甚至相反的境况,都能证悟真心,“明心见性”。更彻底些,所谓不二,即不依缘而生灭,也就是空。一个毫无染著的,如虚空一样清净的心。万法归于一真心,真心无染,万法归空。

顺境逆境,一苦一乐,但若明心,苦乐无二,全归一心。心如如不动,不执着一法,万法终归于空。这不是自我安慰,有如此心胸,便有如此境界。

柳宗元对顺境逆境的“不二”态度,不仅是因为对佛禅的精通,主要是确实彻悟,明心见性。在同属永州时所作《始得西山宴游记》中,说自己“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也就是说自己心与天地同根,形骸冰释与万物合一。他这样说是一点也不假的。这就是禅境。《渔翁》正是这一心境的写真。所以才能“回看天地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可见并非一定要万事如意,方可心境闲适。

北宋王安石,宋神宗朝宰相,与柳宗元、苏东坡同立唐宋散文八大家之列。他是个政治家,他的一生是波澜壮阔的政治家的一生。同样,也是个深谙佛禅,诚恳正直,不贪富贵声色的人。然而,心却从来没有清净过。这里的“清净”并非肮脏的反意,而是“我执”太重。

王安石有一首诗,凡稍读诗者,都耳熟能详。

京口瓜洲一水间,

钟山只隔数重山。

春风又绿江南岸,

明月何时照我还?

此诗作于王安石第二次拜相,北上夜泊瓜洲(杨州)时。春风得意,溢于言表。其中一个“绿”字,诗坛传诵千古。

这任宰相只当了三年便被罢免,他回到家乡南京。也就是免官这年早春,他有一首《北陂杏花》。

一陂春水绕花身,

花影妖娆各占春。

纵被春风吹作雪,

犹胜南陌碾成尘。

以杏花自喻,看似清淡,字里行间蕴涵着压抑不住的悲愤。

顺便一提,南宋陆游有一曲《卜算子·咏梅诗》:

驿外断桥边,

寂寞开无主。

已是黄昏独自愁,

更著风和雨。

俏也不争春,

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尘,

只有香如故。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应该是从王安石诗后两句翻出。与原作相比,了无新意。这词是在表现清高,可清高的字句间,却让人感到隐隐的抹不去的俗气。与王安石《北陂杏花》相去甚远。其境界与流放中的柳宗元的《渔翁》几有天壤之别,难望《渔翁》项背。

闲居期间,王安石常去钟山寺“悟真院”向长老问禅,甚至还问自己是否适合出家。长老直言不讳,说他功利心太重,不能出世。以后,他每当抑郁,便去见长老。长老一言不发,他就这么面对面坐上半天,郁郁而来,郁郁而去。在忧郁中离开人世,终年六十六岁。

王安石在逆境中,从来没有过“岩上无心云相逐”,“欸乃一声山水绿”的心境。

当今社会,生活节奏很快。当今社会,人们的期望也越来越多。穷人有穷人的烦恼,富人有富人的烦恼。好像没什么人再祈求闲适,也很少有闲适的人了。

问题大约就在于不太明白,闲适不仅是一种心境,更是心性本体的清净。没有这个心境,不管是忙还是闲,总是不得闲适,更别说身处逆境了。顺逆不二,全因为内心清净。否则,再坐禅入定也无济于事。

从前有个斋公(吃素修行的老头),对和尚说,自己心里总是很烦。和尚叫他坐禅。并告诉他,进入禅定,心就不会烦躁不安了。于是斋公当晚便像模像样,按照和尚教的招式开始坐禅。坐到半夜,突然大叫斋婆,对斋婆说:“坐禅实在是太好了!坐禅让我想起来,去年老李家借我一斗麦子还没还。要不然,这斗麦子就被人骗走了。”

一个整天算计的人,就是如来佛祖亲自出马教他坐禅,也只能坐出一斗麦子来。

“欸乃一声山水绿”,橹声渔歌声中,绿嫩明亮的不只是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