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帝王级的人物中间,曹操是真正称得上为文人的一位。他的文章写得有气概,诗歌写得有声势。毛泽东都赞叹过的,“东临碣石有遗篇”,颇透出古今两雄惺惺相惜之意。老实说,文学家玩政治,和政治家玩文学,都有点票友性质,是不能正式登场的。在中国历史上,有几个像曹操这样全才全能的政治家兼文学家呢?因此,他的一生,既没有出过政治家玩文学玩不好丢人现眼的闹剧,也没有出过文学家玩政治玩不好把小命搭上的悲剧。所以,鲁迅先生说:“曹操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人,至少是一个英雄,我虽不是曹操一党,但无论如何,总是非常佩服他。”
民国大学者章太炎,也是一个最铁杆的拥曹派,曾作《魏武帝颂》,赞扬备至。“夫其经纬万端,神谟天挺。出师而猃狁襄,戎衣而关洛定……加以恭俭,申以廉谨。廷有壶飧之清,家有绣衣之警。布贞士于周行,遏苞苴于邪径。务稼穑故民繁殖,烦师旅而人不病。信智计之绝人,故虽谲而近正。所以承炎汉之,握中原之魁柄。夫唯其锋之锐,故不狐媚以弭戎警。其气之刚,不宠贿以耍大政……”这样一篇朗朗上口的四六文章,对曹操的总体评价,应该说是相当公允的。
对曹操的评价,因文化程度的不同而异,低者,视为奸雄,中者,视为枭雄,高者,视为英雄。
《薤露》
“贼臣持国柄,杀主灭宇京。荡覆帝基业,宗庙以燔丧。播越西迁移,号泣而且行,瞻彼洛城郭,微子为哀伤。”这是曹操《薤露》诗的后八句,写的是董卓胁帝西迁长安,焚毁洛阳的情景。
人们习惯把汉代分为西汉、东汉,就因为其首都地理位置所定。从汉光武帝刘秀定都洛阳时起,到三国时,已有二百多年的经营历史。华宫宏殿,芳园秀苑,繁街闹市,良驷华轩,其规模并不亚于长安的。在晋人张衡的《两京赋》中,对洛阳当年富丽堂皇的盛况,很是赞美不绝的。可东汉末年董卓的这一把火,蔚然王气的洛阳,一国之首善之区,曾经有过数十万口人的大都市,只残留数百户人家,岂不哀哉?
历史上不止一次出现过野蛮灭绝文明的大倒退,董卓迁都长安而焚洛阳,就是非常典型的一次。“火焰冲天,黑烟铺地,二三百里,并无鸡犬人烟。”这把火比起秦末那位输急了的项羽,在阿房宫放的一把火,烧了三个月也不灭的气势,可能差一点点。但其残暴程度,则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董卓杀富户,徙贫民,富者获死于非罪,贫者瘐毙于徙途,即或幸免者,也难逃蹂躏践踏的虎狼之军。于是,河洛一片焦土,赤县千里,夷为平地,数劫不覆。
黄巾也好,董卓也好,所有来自文明程度较低,物质状况较差的草根阶层,一旦牧民手里赶羊的皮鞭子,换成枪杆子,一旦农民手里耕种的锄把子,换成印把子,对于被他们踩在脚下的城市,是绝不留情的。践踏、破坏、毁灭、焚烧,便是他们发泄仇恨的唯一方式。尤其当他们拥有生杀予夺之权力,作威作福之能量,宣泄性欲之随便,聚敛金银之轻易,那是绝对不会客气,不会谦让的。
每个人的灵魂最隐私处,总是存在着善和恶的碰撞,甚至交战。善控制得住恶,能成为一个正常的社会人。善若约束不住恶,必定如癌细胞扩散那样,愈演愈烈。而社会不能抑制不住恶病毒的蔓延,个别人的恶自然要发展为集团性的恶,而集团性的恶又被低智商,低素养,低理性的痞子先锋操控,必然便是一场不可收拾的人间悲剧。
中国文明史的每一次倒退,都是这些破坏力大,报复心强,作恶绝不手软的勇敢者所制造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