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闲话三国
18681900000033

第33章 骂不死人捧杀人

胜利,是好事,但躺在胜利上,吃老本,就不见得是好事了。假如,再有若干捧场的,米汤灌得晕晕乎乎,不知东西南北,怕离失败不会太远了。千里单骑,过关斩将,是关云长一生最得意之笔。与此同时,他的自负,他的傲慢,也播下了日后败走麦城,杀身成仁的种子。陈寿在《三国志》里评他“刚而自矜”,是对他的准确评价。所以,“福者祸之先,利者害之始”,好事也能变为坏事,这两者存在着辩证的互为因果的关系。

自矜者,骄傲也,上至圣人,下至凡庸,几乎无一幸免,不过程度不同而已。所以毛主席告诫曰:“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其实,岂止于落后呢,关羽连脑袋都骄傲掉了。

人类天性中有许多弱点,骄傲便是一种。有的人,有得可骄者要骄,有的人,无得可骄者也要骄。如拿破仑在圣赫勒拿岛流放时,是决不会忘怀他的军队踏遍欧洲大陆时,当大皇帝的那至尊无上的荣光的,这属于有得可骄者。那极卑微的阿Q自诩地说:“我们先前,比你阔得多啦!”就属于无得可骄者了。虽然他没落到无可再没落了,仍能寻找到这种精神上的满足,凭这或大或小的资本,既可自我慰藉,又能获得一份优越感,于是,饭也吃得香,觉也睡得好了。

所以,凡骄傲者,无不以过去和现在的声名,作一份资本。拿作家这个行当来说,一些同行就过度地看重他写出来的几本书,几篇作品,认为顶天立地,价值连城。其实,在文学史的漫漫长河中,不过芥豆之微,过眼烟云罢了。但那种自以为了不起,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也真是让人惊异。许多远不是巨匠,只能说是稍有才气的人,硬是相信自己是货真价实的天才;许多离诺贝尔文学奖还有十万八千里的人,却自我感觉离瑞典皇家科学院领奖台,已经不过咫尺之遥,折桂有望了;许多根本谈不上不朽,谈不上立德立言的人,就忙着建造自己的文学纪念馆,急于成立自己的作品研究会,做藏之名山、传之万世的准备。

这种形近笑话的可怕错觉,一是来源于对于自身些许成就,过于膨胀的估计;二是由于抬轿子吹喇叭者的蛊惑。而后者,那些捧臭脚的吹嘘哄抬,拍马奉承,歌功颂德,顶礼膜拜,能使本来比较清醒的大作家,老作家,名作家,也目迷五色,不酒自醉,在那里作文豪状了。

关老爷不是作家,是武人,但虚荣心也不亚于某些文坛巨擘。就是这样自误加上人误,最后走向麦城。现在来看,他的失败,一方面是他的性格悲剧所造成的,太自信,太骄傲,太藐视别人,也就是“刚而好矜”;另一方面,也是众人太吹捧的结果。如果大家不那么起劲地把他敬若神明的话,也许他不相信自己果然那么英明,伟大,光荣,正确了。

在关羽的吹捧队伍里,第一名大捧家是曹操,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上马金,下马银,弄得他简直不知天高地厚。对于自己的估计,渐渐失去一份实事求是之心。忘了自己曾经是一名马弓手,而真当上汉寿亭侯了;第二名大捧家是诸葛亮,连他在华容道放走束手待擒的曹操,也成了正确的错误,不敢予以追究,这不使他更加刚愎自用,自以为是吗;第三名大捧家是孙权,非请人到荆州说媒,要把关云长的女儿娶过来作儿媳妇,结果关老爷还不赏脸,吼了一声“虎女安配犬子”,把媒人赶走了,孙权吃了闭门羹,碰了一鼻子灰,这一来,关云长益发地趾高气扬,哪把东吴看在眼里;第四个大捧家,还是曹操,关云长水淹七军,威震华夏,其实离许都尚远,曹操虚张声势,赶紧提出来要迁都,以避其锋。这就等于把关老爷的虚荣心,哄抬到一个只许成功,不能失败的位置上。最后,关羽被吕蒙打得只剩下十几个残兵败将时,连早年被围土山,约三事的暂时妥协,也办不到了。因为他已经被大树特树为盖世英雄,英雄怎么能低下高昂的头,此刻不但无路可退,连拐个弯也不行,只好“英雄”地走向死亡。

所以,鲁迅先生在一篇《捧杀和骂杀》的杂文里,尖锐地指出过,骂,倒未必会骂死人,但捧,却是可以致人死命的一法。一些作家,若是对于捧,没有清醒的头脑,还挺得意,还挺快乐,还觉得挺舒服的话,那可是危险了。所以,报纸上,刊物上,把某几位作家捧成“社会良知”、“人类希望”、“精神导师”、“文坛砥柱”。我总觉得这些捧场者,把话说过头了,多少有点居心不良之意。

我们知道,曹操捧关羽,是做样子给大家看,看丞相是多么礼贤下士,襟怀宽阔,求才若渴,热忱感人。说穿了,不过是在延揽人心,扩大影响,其真意仅仅是在宣传自己而已。诸葛亮捧关羽,是求一个内部安定团结的局面,在他实施政策过程中,不至于被这个自视甚高的刘玄德的把兄弟干扰捣乱罢了,还是为自己方便。孙权捧关羽,那目的更简单,只是想麻痹对手,把荆州夺回来。因此,天底下的捧角者,无不有自己私底下不可告人的意图。这世界上,找不到一个纯粹是为艺术而艺术,为酷爱吹捧而吹捧,无欲无念在那儿拍他人马屁的捧场者。

在戏园子里,那些捧角者,无一不在打女演员的主意,想法倒也单纯,意在猎艳罢了。而在文坛上的捧场者,或是沾光,或是求名,或是混饭,或是拉虎皮作大旗,用以唬人,或是躲在谁的裤裆里,抽冷子龇出一股毒水来,以泄私愤,目的性就比较复杂了。但是,沉湎在往昔的辉煌中的那些头脑并不糊涂的人,很容易陶醉在捧场者的甜言蜜语中,而随之高烧40度,说些谵语,有些躁狂,也就不以为奇了。

凡过高地估计个人在历史中的作用,因此作出不能切合实际的自我评价者。这其中,一种人,是他自己,被一点成绩冲昏头脑,把“圣明”二字,连忙写在额头上;一种人,美人迟暮,壮士已矣,历史早掀过他那一页,仍抱着旧日情结,动不动翻出旧账。这两类人,是最经不起所谓“帮衬”之类的蛊惑,高帽一戴,便相信自己是真命天子,等着登基了。于是捧救世主的,与当救世主的,加冕以后,便一块儿光芒万丈了,这也是那些捧场者企盼着的理想世界了。

关云长终于留不住,走了。一路杀将过去,获得了盖世英名,因此,也有了骄傲的资本,一直到走麦城为止,这过五关、斩六将的胜利包袱压了他一辈子,成了无法摆脱的负担。其实,要是能够清醒那些对于自己的吹捧,其中有许多泡沫成分,就不至于神志不清了。肥皂泡在阳光下,虽然也能色彩斑斓一会儿,但终究一个个要破灭的。如能明白这个,留给后世笑话,也许会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