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什么,我从小就爱喝酒,也许是出于天性或遗传。我的父母都喝酒,家里始终贮藏着几瓶名酒。但我不会喝酒,也正像我的父母那样,一次只能喝一两口白酒,一瓶西凤酒或竹叶青至少能喝两三个月,乃至半年。不过,我所说的爱喝的酒是黄桂稠酒。
黄桂稠酒是西安地区特有的用糯米酿制的甜酒,因配有桂花十分芳香。它是由先秦的“醪醴”演化而来。因其不像一般酒那样澄清,液体类似乳汁,并略带黏稠,有些文人墨客竟直呼它为“琼浆”。又因其酒精成分含量不超过10%,不善饮酒的男女老少都可饮用。惟没有加水过滤的“撇醅”原汁稠酒酒精度较高,酒圣酒仙们也能过把瘾。
相传,唐代大诗人李白嗜饮的“浮粱”即是不掺水过滤的“撇醅”原汁稠酒。据《唐书·芝文传》载,一次唐玄宗召见李白起草一个诏书,他恰好喝了长乐坊有名的“浮粱”,醉卧街头,来人便用冷水浇头,硬把他搀扶去见玄宗。还没有完全清醒的李白本来就不高兴,到了兴庆宫的殿上,便要求皇帝让他将身上的穿戴松一松。李隆基只好答应,并叫人给他取双便鞋来。他趁势向着高力士把脚一伸:“给我把鞋子脱了。”身为太监并被皇帝宠信无比而不可一世的高力士,没有料到一介书生的“布衣”李白竟在众朝臣面前向他来了这么一着。在这猝不及防的突然袭击下,当惯了奴才的高力士,立即跪倒在地上,给李白把鞋子脱了。这一次,李白算是借酒出了一次胸中闷气,觉得极其痛快。大概正因为有这样的趣闻,长乐坊的美酒盛名远扬,世代流传。直到民国年间,西安东关长乐坊的黄桂稠酒仍遐迩闻名。
说来也巧,鲁迅先生1924年来西安讲学时,曾对黄桂稠酒产生浓厚兴趣,多次前去痛饮。一代文豪郭沫若1956年来西安品尝后,兴奋地赞誉黄桂稠酒“不像酒,胜似酒”。
我之所以喜爱黄桂稠酒,决非为了风雅,或高攀古人,因为我的母亲会做黄桂稠酒。我母亲出生在县城小康人家,不只会做许多精美的家常菜,而且能酿制出有独到风味的黄桂稠酒而受到亲友的称赞。每年总要酿制好多次,而春节前酿制的特别多。除了家中平时做酒的一个大缸外,凡能酿酒的盆盆罐罐这时都有了派场。
稠酒的酿制虽不像白酒那么复杂,但母亲做得非常认真。米要选粒长而均匀的,浸泡的时间是一炷香,蒸米的火候要掌握在米心微开为度,米心未开或蒸熟了都不能用。拌曲须在米有余温时进行,装缸时不能见一点油污。冬天必须把酿酒缸放在火炕上。过上四五天后,她每晚都要在夜深人静时将耳贴住酿酒缸仔细去听,一旦听到缸中有微微的冒泡声,母亲就开心地笑了。因为她辛勤的成果马上就可为全家享用了。至于过滤酒,那更是母亲练就的绝活。只见她把酒醅放入细箩后,加上清水,用手不断地转、搅、搓、压,时轻时重、时缓时急,很有节奏。经过她过滤出的酒,从未发生酒水分离的现象,总是浑然一体,稀稠适中。
黄桂稠酒要烫热了喝,特别是冬春和秋天。烫热了的稠酒,不仅味道变得更为醇和,而且可使酒中的甲醇挥发掉,以减少对人体的危害。我们家热稠酒,不像稠酒店那样倒在锅里烧开,而是把过滤好的酒装入锡制的大肚子壶里。据父亲讲这是祖传四代的热酒壶。再将大肚壶蹲在木炭火上或蹲在开水锅里,用旺火温开。因为用这样的酒壶温开的酒,色洁白如乳,酒的醇香尤存,倒在碗中香气扑鼻而来,喝着则绵而甜丝丝的,回味十分悠长。我每次都要喝上两大碗。长大后出外工作,平时虽不能享用母亲做的稠酒,可每年春节回家,母亲所做稠酒必是我喝得最舒心的。惜乎母亲在那发疯似的年代里,由于我被无故关押而过早地含恨辞世,从此我再也喝不上母亲做的稠酒了。前几年春节回去看年逾古稀的大姐,见她温酒用的大肚壶即是母亲用了一辈子的那个壶,虽数十年不见,但光亮如故。睹此旧物,勾起了少年时喝母亲酿制稠酒的回忆,不禁黯然。
人从小养成的习惯好像轻易难改。母亲故去了,我喜欢喝黄桂稠酒的“瘾”仍不断地缠绕着。幸好西安东关长乐坊酿酒名师徐老三我早就认识,他后来搬到平安市场去,我时不时总要去他那里喝上一回。不过,我的喝酒,决不是什么借酒浇愁。我虽有过烦闷,特别是青壮年时期,但却没有企图借酒解决,我更反感喝得酩酊大醉发酒疯。只是觉得这稠酒好喝,稠酒有情,且不易醉人。
但天下有出人意料者,“文革”后期,我虽获得了“自由”,可那时候不是“批林批孔批周公”,就是“反击右倾翻案风”,把个社会折腾到要啥没啥、吃不饱地步,你能不忧不愁吗?尽管这时我尚未真正上升为“人”,也不免要寻个解忧之策了。一次,约了几位老友,剥开妻子自己做的松花蛋,切了个红萝卜丝,将徐老三送我的二斤“撇醅”拿出,浅斟慢酌。谁知这“撇醅”喝在嘴里绵甜,后劲却很大。三杯下肚,浑身发热,虽没有头晕目眩,却也有些微醺。于是各个心窗洞开,无所顾忌,真情挚语,娓娓道来。大伙似把平时的忧闷都倒出来了,人人的心似乎都舒展了。这一次小酌让我进一步认识到黄桂稠酒的可爱,它可以给人以微醺,给人以温暖,使人披肝沥胆,使人赤诚返真。谁能说这不是人生一乐呢?这大概也就是前人所说“花看半开,酒饮微醺”的真正趣味。
现在,我更加喜欢喝黄桂稠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