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三那天,老汗王突然打听到梨花的下落:半年前,梨花的养父死后,她到广宁城西北的万紫山出家当了尼姑。数月来,她平日咏经,抽空进山采药,凭着她当年在京内皇城耳濡目染御医诊病的知识,为当地百姓治病。日复一日,她的医道比一般乡医都显得高明,深受百姓的欢迎。不久前,她拿出自己多年的积蓄,在娘娘庙一侧,新盖了一座尼姑庵,起名慈仁寺。因此到这里进香求医者,都尊称她为慈仁大师。还有的病人,因娘娘庙修于万历年初,将这里的法师,俗称万历妈妈,所以到这里求医的老人、孩子多尊称她为“万历妈妈”。
这天午时,老汗王决定带着两个近侍,身着民服,借朝山问医的机会,去见梨花。
万紫山位于城西北,老汗王三人步出城门,直奔西山。不一会儿来到山脚下。他们登山入庙后,老汗王让近侍在庙门外静候,独自一人进庙焚香。
此刻,梨花正身着缁衣,正襟危坐,为一个老妇人祈祷。法事完毕,到庙侧一间耳房,开方给药。老妇人走后,老汗王进庙焚香,他跪在蒲团上,面向慈祥的观音塑像,低头小声祷告道:“我乃凡人,多年颠沛流离,终日思念亲人,多年神情恍惚。有时白日时常落泪,晚间常常梦中惊醒。几十年,朝朝暮暮,春春·秋秋,遥望长白山,痴醉如迷,求菩萨给医治解脱!”
坐在一旁专为他人祈祷的梨花,起初闭目细听,当听到祷告到长白山时,她突然睁开了眼睛,望着扎着头巾、身穿紫袍的努尔哈赤。她望了一眼,又闭上双目。然而,过了片刻,她又情不自禁地睁大了眼睛,静思了片刻,朝小尼姑使了个眼色,就把努尔哈赤让到耳房。
小耳房,就是小药房。这里除了成排的药箱、药架,就是简单的几椅。努尔哈赤在小尼姑的引导下,进屋坐在木凳上。不一会儿,梨花慢慢进来。她为努尔哈赤切脉后,朝小尼姑一努嘴,示意她到庙内去接待其他信徒。
小尼姑出屋关门,努尔哈赤向门口瞅了一眼,发觉小尼姑走远,就倏然站起,向梨花扑过去。
梨花虽然是出家进庵之人,但并未拘于法规,拒绝人之常情。当努尔哈赤的脸贴到她的脸时,两位老人都泪如泉涌,随之是呜咽抽泣。几十年来,盼望的日子到了。然而,似乎又觉得那么遥远。一时,悲喜交加,感慨万端。
两人无言地泣哭一阵之后,梨花把努尔哈赤让到一张木板凳上,用衣襟拭着泪道:“你身子骨可好?”
努尔哈赤呜咽着说:“已是年过花甲之人,不咳不喘就算好呗!”接着他把话题一转,道,“梨花,我对不住你!长白山……叫我……”
梨花未等努尔哈赤说完,就泰然地安慰道:“一切我都知道了!只要能把信送到,叫你千军万马脱险,就是我最大的欣慰!”
“梨花!”努尔哈赤又激动地伸手抓住梨花的手,无限感激地摇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梨花说着又问道:“长白山八兄弟还有几个活着?”
努尔哈赤长叹一声:“除了安费扬古、图鲁什健在外,都为满洲人的大业捐躯喽!”
“你们几个人,能把关外的江山变成一统天下,确实不易呀!”
“若不是你把我从李成梁家里救出来,恐怕难有今天!”
“这也是你的福分、造化!”
“梨花,”努尔哈赤说着站起来,恳切地说,“梨花,你还俗出庵跟我走吧?”
梨花笑道:“我已是朽木,出庵何用?”
“不,”努尔哈赤道,“只要你出庵,我就为你在辽阳盖座新城,好享几年清福。这样,我的心,才觉得安稳。”
梨花摇头,又笑道:“如今我能亲眼看到你统领千军万马,除恶扬善,为挖参的、打猎的、跑腿子的、闯江湖的人,撑腰打气,不再受李成梁之辈的欺凌,就觉得很幸福!”
努尔哈赤着急了,他紧紧地抓住梨花的手,再次恳求道:“你若不答应跟我走,我就跪下不起来!”
“不能那样!”梨花拭着眼泪说,“我已是出家之人,不想还俗。再说,你已经有了妻室儿女,往事忘了吧!”
“不,不,”努尔哈赤瘦削的长脸上,忧愁满面,他声音颤抖地说,“我不会忘记你,我的后代,也不会忘记你!”
梨花拭着眼角的泪水,笑了笑说:“我死去,只要孩子们能为我烧炷香,想着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不!”努尔哈赤又道,“我已经跟孩子们说了,没有你,就没有我,更不会有今日天下。百年之后,我要叫孩子们为你每年烧香磕头,敬为圣母!”
梨花马上摇头道:“我只不过是个凡夫俗子,颠沛流离一生的女人,受不了大烟火!”
梨花越谦恭,努尔哈赤越感到心神不安,最后他几乎哭出声来,叫道:“梨花,我再次求你,跟我走吧!”
努尔哈赤说罢,猛地跪下。
“吱扭”一声,突然门开了。
梨花抬头看去,只见小尼姑推门进来,她便随机应变,对跪着的努尔哈赤道:“大人,不要跪下谢我。您的病情减轻,应快到庙堂里谢谢菩萨!”
“是的。”小尼姑接着对努尔哈赤道,“大人,慈仁大师,人称万历妈妈,心善仁慈,从不受人跪拜,请大人还是快些退出,到大庙里去吧。”
努尔哈赤只好站起,抹了一把哭得通红的泪眼,随着梨花步出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