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时分,客去人散。张贴着大红“喜”字的洞房里灯光明亮。新娘阴丽华身穿霞帔,坐在床头,双目含怨地望着烂醉在床上的刘秀。她不是委屈,而是为刘秀难过、不平。自从听了刘秀的诉说之后,她就理解丈夫的一言一行。刘秀那么地爱她,一定非常珍惜他们新婚之夜的美好时光。可是,为了他心中那个宏伟计划,他不得不把自己灌醉了。他真的醉了么?不,他的头脑一定很清楚,连一向精明的朱鲔、李轶都被迷惑住了,他是个大智之人。
阴丽华把自己滚烫的脸儿,紧紧贴在丈夫的胸前,认真地倾听着那颗跳动有力的心脏的搏动。刘秀身上散发出的酒气刺激着她的口鼻。要是在平层,她会非常恶心地离开这种酒气薰天的人。可是,这时,她感到一点儿也不恶心。今儿个是他们幸福的第一夜,她一定要尽到做妻子的义务,守候在丈夫身边。
“丽华……”
刘秀突然翻了个身,梦呓般呼唤道,阴丽华赶紧附在他身边答应道:“我在这儿呢,文叔。”
刘秀眼睛也不睁,又呼呼睡去。阴丽华眼睛不眨地守在床头。三更天了,大将军府里一遍沉寂。阴丽华毫无困意默默地想象着以后的日子里该如何帮助丈夫实现他的宏愿。
“水……”
刘秀突然低声叫道。阴丽华赶紧起身倒了一杯开水,试了试热凉。然后抱起刘秀的身子靠在自己怀里,一口一口地喂给他喝。还没喝上几口,刘秀突然张开嘴巴“哗”地一声,满口秽物倾泻而出。吐得阴丽华满身都是,浓烈酒气呛得她差点儿吐了。忙用衣袖擦擦刘秀嘴巴,把他移开,然后起身脱下外衣,收拾床上、地下的秽物。深更半夜,阴丽华不愿意惊动下人。出身富贵人家的她笨拙地冲洗着地面,没有丝毫怨言。
“丽华,我这是在哪儿?”
也许是吐的缘故,刘秀清醒了许多,睁开眼睛问道。
阴丽华放下手上的工具,俯在丈夫胸前,温柔地道:“文叔,你醒了,这是大将军府。今晚是咱们的新婚之夜。”
“新婚之夜!”刘秀想起来,慌忙坐起身来拉过阴丽华娇嫩的小手,愧疚地道,“对不起,丽华,新婚之夜应该是最幸福的时刻,我却弄成这样……”
“快别说了,先嗽嗽口吧!”阴丽华宽容地一笑,取过水杯,送到刘秀面前。刘秀嗽了口,感激地说道:“谢谢你,丽华。”
阴丽华嗔怪道:“瞧你,还说这种话。好像咱们不是一家人似的。”
刘秀默然无语,张开双臂,把爱妻紧紧拥在怀里。是啊,相思几年,苦等上千天。阴丽华有多少话要说,多少情要叙。他要用男人的成熟与炽热深厚的爱,去补偿阴丽华对自己的苦苦等待……
终于,神荡魂销的时刻过去了。异常疲惫的阴丽华脸上带着幸福的笑意睡着了。刘秀却毫无困意,在自己最幸福的时候,更容易勾起对屈死的兄长的回忆。一瞬间,悲惨的情绪把幸福的感觉赶得无影无踪。泪水无声地打湿了崭新的鸳鸯枕。
清晨起床,阴丽华发现了泪渍片片的枕巾。细心聪慧的她马上明白了丈夫内心的痛苦。她一声不响,亲自动手制作了精致的木牌,用白绫包裹,供奉在内室的拐角。刘秀感激妻子的细心。这样就可以掩人耳目,又可以每天焚香祭祀哥哥之灵。
朱鲔等新市、平林诸将悄悄向更始帝奏报:破虏将军、武信侯刘秀完全沉溺在新婚中,他忘记了兄长之仇,忘记了舂陵起兵时的誓愿,忘记了高祖帝业。
在汉军强大的攻势下,不仅关中三辅人心震动,而且各地的英雄豪杰纷纷响应,皆杀新朝吏士,自封将军,使用更始年号,只待更始政权的收编。祈人邓晔、于匡在南乡举兵,邓晔自称辅汉左大将军,于匡称辅汉右大将军,率军响应汉军,攻入武关。武关新朝都尉朱萌见大势已去,杀右队大夫宋侗作为进见之礼,归降汉军。
武关既破,长安藩篱毁去。西屏大将军申屠建、丞相司直李松、辅汉左、右大将军邓晔、于匡数路大军逼进长安。
北路汉军在定国上公王匡的率领下,兵临洛阳城下,展开强大的攻势。守洛阳的是新朝太师王匡和大将军哀章的军队。两个王匡狭路相逢,展开了你死我活的争斗。新朝太师王匡多次与赤眉军作战,虽然战绩不佳,却拥有很大的兵权,手握王莽的精兵。完全可以与定国上公王匡较量一番。无奈,他的军队军纪太差,掠夺成性。洛阳百姓恨之入骨,纷纷帮助汉军袭击新军。不出旬月,洛阳城破。太师王匡、大将军哀章也被愤怒的百姓和反叛的部属生擒活捉,送到定国上公王匡帐中。定国上公写了奏章,命人把王匡和哀章一起押送宛城,交给更始帝刘玄处置。
时令正值仲秋,萧瑟的秋风横扫长安,城内人心惶惶,谣言四起。不祥的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传来。从洛阳、武关逃进城的兵卒说,申屠建、李松和王匡的汉军正兵分两路包抄长安。邓晔、王匡的军队,前锋北渡渭河,向西推进到新丰。王莽新朝的末日真的来到了。
王莽刚刚平息大司马董忠、国师刘歆、卫将军王涉的未遂政变。叛乱者自杀的自杀,治罪的治罪。中枢班子一下子空了。他听从史谌的忠告,把王邑召回,任命为大司马;讲诗名儒张邯担任大司徒;同悦侯王林担任卫将军。除王邑之外,张邯、崔发、苗沂、王林都是刚提拔上来的新贵。王莽对那些至亲宿臣再也不敢相信,他很清醒,新贵易于控制,也愿意死心塌地为自己卖命。
新的中枢班子刚刚组建好,武关、洛阳失守的败报就送进了宫中。王莽又惊又怒又怕。他也想到过武关、洛阳可能守不住,但这么快就失守却是他始料不及的。在光明殿召开的首次中枢班子朝政会上,王莽把御案拍得山响,怒吓道:“武关、洛阳这么快就落在叛军之手。王匡、哀章是两个废物,城池没有守住,军队也丢得精光。其罪难饶,朕一定要重加惩治这种损兵失地的主将。”
但是,穷途末路的王莽再也够不到惩治王匡和哀章了。此时的王匡、哀章已被更始帝刘玄当街行刑,诛杀示众。
皇帝的震怒令新贵们惊恐不安。一代名儒大司徒张邯小心翼翼地进言道:“陛下且息雷霆之怒。当务之急还是商议一下怎样确保长安安全的问题吧!”王莽缓和一下口气,道:“朕当然清楚孰缓孰急。今天把你们召来就是商议守住京都的问题。有什么高见尽管说出来吧!”
新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人说话。宁始将军史谌见王莽脸上又现怒容,慌忙出班奏道:“陛下,如今新丰尚有波水将军窦融的二万兵马。城中还有五万精锐警卫部队。如果只据守,不出现,叛军也无可奈何。”
王莽摇摇头,有气无力地道:“如今,君命已不管用,波水将军窦融还能指望上吗?”
“陛下,现在最大的危险还不是兵力的不足,而是动荡的人心。京城随时都有发生动乱的可能。民心动荡不是一时可以解决的,但是稳住军心,却可以一时奏效的。”
“卿言极是。”王莽点头称赞。立即从警卫部队下级将佐中挑选九人,赐以将军之职,称为“九虎”。分守长安九门。为防止他们阵前投敌,将其妻子儿女接进宫中作人质抵押。
长安城内没有布置完毕,邓晔、王匡的部队已打过崤山,兵临长安城下。紧跟着,王匡、申徒建、李松的汉军主力也赶到长安城下,一起向城中发起进攻。
史谌的建议果然奏效,九虎将军无不拼死效命,督率士卒反击汉军的进攻,汉军攻城受阻,攻势缓和下来。
但是,好景不长。汉军的强大攻势和更始政权日益扩大的政治影响力使得长安城内人心动荡到了极点。暴乱终于发生了。商县人杜关、杀猪出身的杜虞聚集城内百姓杀死新朝吏士,偷袭守城的新兵。而且挑唆兵卒叛乱。一时,守城的兵卒军心动摇,逃走的,哗变的,一日之内,十去六、七。九虎之中,有四虎被部卒杀死,其余五虎也成了光杆的将军。
守城的兵力突然削弱,汉兵乘势发动猛攻,长安城笈笈可危。史谌慌忙调集大批黄门郎、宫中侍卫增援各城门的守备力量。但这样的杯水车薪到底能支撑多久,宁始将军自己心里也不知道。慌忙奔往皇宫,刚进宫门就大声叫道:“陛下,陛下在哪儿?”
宫内本来就人心惶惶,经他这么大呼小叫,那些胆小的宫女、妃嫔顿时瘫倒在地。一个胆儿大点的黄门部上前答道:“陛下在宗庙上香呢!”
“哎呀,”史谌急得直跺脚。长安城外王莽妻子、儿子、父亲、祖父的坟墓都被汉兵挖掘了,烧香又有何用?他赶紧转身奔向宗庙,刚到宗庙门口,就看见王邑和一群黄门郎、宫女簇拥着王莽从宗庙里出来。一见之下,史谌吃了一惊,一夜之间,皇帝的胡须、头发全白了。传说,吴越争雄时,伍子胥过昭关,一夜之间愁白了胡发,看来是真的。史谌难过地流出了眼泪。
王莽看见他奔过来,傻呆呆地站着不说话不解地问道:“史爱卿,你怎么啦?”
史谌赶紧跪倒施礼,带着哭腔道:“陛下,您的胡须,头发都愁白了。”
王莽平静地道:“朕知道。不过,现在不用担心了,朕刚刚祈求过上天和祖宗,一定会保佑朕的新朝天下安然无恙的。”
“可是,守城的兵卒叛逃了,九虎将军也不顶用了。京城随时可破,陛下想想办法。”
王莽显然也很清楚面临的危险,无力地叹息道:“朕已经没有一兵一卒可用,还有什么办法可想。”
一直站在旁边没有说话的王邑突然道:“陛下,大牢里还有很多囚犯,您可以加恩赦免他们的罪过,让他们为国效力赎罪。”史谌连连摇头。“不可,守城的兵卒尚且要叛逃,何况那些囚犯。”王莽却点点头道:“姑且一用吧,朕除此之外,还能怎么样,史爱卿,就由你率囚犯上去守城。”史谌只得领旨。大牢的门打开了,成群的囚犯跑出门外,争抢摆放在院子里的酒肉。见多识广的老囚犯心里在打鼓,太阳大概从西边出来了吧,王莽会发善心放他们出来?
囚犯们刚刚吃饱喝足,宁始将军史谌就带着十几个亲兵走过来,当众宣读皇帝的赦免诏书,之后讲了半天“将功赎罪、报效陛下”之类吹风打气的话。囚犯们慌忙磕头谢恩。老囚犯边磕头边骂:“他奶奶,老子就说天底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儿。”
史谌命令兵卒发放兵器、甲胄,衣衫褴褛的囚犯武装起来,人人都有威武之气。史谌心中稍安,将武装起来的囚犯兵分四路,分头增援各个城门。自己亲率一路增援最为吃紧的直城门。
各路囚犯兵卒分头出发。史谌率领的一路刚到城墙下,就听城头的喊杀声和刀剑碰击声。老囚徒向身边的伙伴低语几句,突然大声喊道:“弟兄们,别为王莽老贼卖命,赶快跑吧!”
囚犯们哪有打仗的心思,一哄而散。史谌的亲兵上前阻拦,被众人砍倒,空荡荡的场地上,只剩史谌一人。
临阵脱逃的囚犯与杜吴、杜预等暴乱的百姓聚集在一起,在守军背后形成强大的压力。结果正如史谌所料。京师守军面临的最大威胁还不是攻城的汉军,而是城内人心动荡引起的暴乱。王邑、王林、崔发、苗沂、踅恽等不得不亲自率兵巡视各城门,以防暴乱的百姓开门迎敌。守城的力量削弱了,汉军有几次攻上城头,又被拼命的守军赶下去。
史谌孤零零一个人转回宫内向王莽交旨。此时宫中一遍混乱,上至妃嫔,下至宫监杂役都意识到京师要失守了,人人都在寻找逃生的机会。史谌赶到未央宫,见宫内冷冷清清,只有几个老黄门守在门口。慌忙问道:“陛下在哪里?”
一个老黄门答道:“陛下去定安馆黄皇室主那里了。”
定安馆就是明光宫。王莽废汉孺子刘婴,自立为新朝天子。就把自己的女儿定安太后安置在明光宫居住,改称黄皇室主。明光宫也被改叫定安馆。史谌听说王莽去了定安馆,吓了一跳,道:“宫里这么乱,陛下还到处乱走,要是遇到危险怎么办?”
老黄门叹息道:“陛下非要去不可,谁也劝不住。好在卫将军和前将军,还有一帮子侍卫都跟着呢,料也不会出什么事。”
卫将军王兴和前将军王盛是王莽从街头酒店里提拔上来的,对王莽的大恩大德感激不尽。一向忠心不二,誓死效命。史谌约略放心,转念一想,找到皇帝又怎么样,他的精神已接近崩溃,再去用不祥的消息刺激他,反而更糟。不如自己出宫拼死一战,也算报答了皇帝的知遇之恩了。
王莽自立为天子之后,就很少与女儿相见,因此,当黄皇室主听说皇帝驾临时,非常惊异,慌忙衣冠整齐,到门外跪接。
“儿臣恭迎父皇!”
王莽双手扶起女儿,没有说话,只是拉着女儿的手往里走。一直到大厅,方对紧跟身后的王兴、王盛和几个贴身黄门说道:“你们都退下,朕有话与黄皇室主说。”
王兴有些迟疑,道:“陛下,宫里这么乱,您的安全……”
王莽轻松地一笑道:“怕什么,朕有上天保佑,就是汉兵杀进来,也不敢把朕怎么样,退下吧!”
王兴等人只好退下。黄皇室主的贴身丫头也知趣地退出门外,空荡荡的大厅里只剩父女二人。可是,他们不是普通的父女,一个是今朝的天子,一个前朝的皇后,尽管王莽改去了女儿汉室的称号,却无法改掉历史的本来面目。父女之间的隔阂也在这种无法言明的关系中不可避免地产生。这种隔阂使得王莽面对女儿时,感到心里有很多的话要说,却半天也没有说出一个字来。到底还是黄皇室主先开了口。
“陛下,您不是说,有话要说吗?”
王莽点点头,终于开了金口。
“爹好后悔……”一句话没说完,泪水已从浑浊的双目中涌出。
黄皇室主浑身一阵战栗,仿佛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衮衣冕旒的老人曾经是自己的生身父亲。她惊愕地睁大眼睛,发现一向神圣,高高在上的父亲此时显得那么苍老、无助。只听王莽又叹道:“孩子,就当我不是新朝的天子,你也不是汉室的皇后。只是普通的父亲和女儿,爹想跟你说说心里话,好吗?”
黄皇室主还没有平复内心的颤栗,茫然无措地点点头。
“爹对不起你,不该把你嫁给刘衙做皇后,毁掉你一生的幸福。也许你不会相信,爹当初是真的不希望把你列入候选的女子中。所以请求王太后下诏令不把本家族的女儿列入候选之列。”
黄皇室主激动的心情平静下来,冷漠地道:“那不过是您的以退为进之计而已。以您当时的权势和名望,朝臣们一定要把您的女儿选为皇后来讨好您。您要是一位普通的父亲,决不会在这时还欺骗自己的女儿。”王莽脸上的皱纹抽动着,极力辩解道:“孩子,你冤枉爹了。朝廷上的事,你不懂。爹当时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因为爹知道刘衎从小就患有妖病,所以不愿把你嫁给他,毁掉你一生幸福。可是,爹越是推辞,朝臣们越是跪在朝堂上请求,他们的理由很充足。说安汉公大公无私,精神是崇高的,可是安汉公功勋彰明显著,其女的品貌才德俱佳,没有理由排除在入选之外,现在天下人都以为是爹一手把你立为皇后,作为掌握汉室的政权的一步棋。可是,你知道,以爹当时的权势,就是不选你为皇后,爹也一样把汉室的独权牢牢抓在手里,何苦去牺牲女儿一生的幸福呢。刘衍终于因妖病而死,叛军到处造谣说是爹毒死平帝。爹真是百口难辩。爹承认也有除掉刘衍之意,可是还没有来得及实施,他就病死了。如今,这个天大的罪名加在爹的头上,无论怎样辩解,也没有人相信。你是爹的女儿,难道也不相信?”
黄皇室主百感交集,说不清楚是否恨眼前的这位老人。当初,自己也是一心想做汉室的皇后,贪图荣华富贵,光宗耀祖。可是,当拥有荣华富贵时,才明白感情寂寞的痛苦。今天的不幸,又能怪谁呢?
王莽见女儿还是不说话,就诚恳地说道:“叛军马上就要攻进城,宫里也是一片混乱。爹现在什么也不想,就是担心你的安全。你是汉室的皇后,汉军不会把你怎么样。可是那些暴乱百姓不懂礼仪,一旦冲进宫来,后果不堪设想。所以,爹安排王盛将军把你秘密送往汉军营地。”
黄皇室主好像没有听见王莽的话,依然眼睛呆呆地望着王莽。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王兴、王盛同时冲到王莽跟前,惊慌地道:“陛下,不好了,城门失守,叛军攻进城了。”
“暴民在后宫放火,已烧到后宫的房子了。”
王莽好像早就意识到这一刻,异常平静地叫道:“王盛,快,保护定安太后出宫,一定要安全送到汉军大营。”王盛亢然应道:“请陛下放心,王盛就是拼命也要保证定安太后的安全。”说完,转向黄后室主,恭敬地遭:“太后,请您马上装扮成民妇,跟小人一起走。”
黄皇室主听到他们改了称呼,意识到自己又要从新朝的黄皇室主变回汉朝的定安太后。心中一阵悲愤,两颗泪珠从眼眶里滚落下来。
“爹……”
她突然大叫一声,扑到王莽肩上,悲悲泣泣地道:“女儿不在乎什么黄皇室主还是定安太后,女儿只在乎爹。女儿哪儿也不去就守在您身边。”
这一声“爹”,把王莽的心都叫碎了。多少年来,神圣的光环照在他们父女身上,使得骨肉之间享受不到普通人的天伦之乐。女儿称父亲陛下,父亲叫女儿黄皇室主。当狂风击破政治的梦幻时,这种亲情才显得那么可贵。王莽老泪横流,哭笑道:“孩子,听到你叫爹,爹真的好高兴,真的很满足。快走吧,爹有上天的保佑,不会有事的,别担心。”
“爹,都什么时候了,您还相信这个。汉军和那些暴民能放过您吗?女儿求爹也逃走吧!”
“不,”王莽不容置疑,“爹死也不会离开皇宫一步,上天佑我,汉兵能奈我何?”
黄皇室主也坚决地道:“您不走,女儿也留在宫中。”
父女俩正争执不下,只见一名校尉浑身是血,半滚半爬冲进来,扑倒在王莽面前,哭叫道:“不好了,宣平门也失守了,汉兵打进来了。大司马、宁始将军、大司徒他们正在率军狙击。”
王兴、王盛大吃一惊,慌忙道:“陛下,怎么办?”
“我们保护陛下出宫吧!”
王莽瞪着王盛道:“你快保护定安太后出宫,不要管朕。”
黄皇室主却道:“女儿死活留在宫中。王将军,保护陛下要紧。”
王盛不知所措,急得干打转。却听王兴道:“保护陛下要紧。陛下,请恕小人无礼。”说完,向王盛一招手,两人一左一右,架起王莽往外就走。王莽喝斥几声,无济于事。
此时,长安城内一片混乱。站在宫门就能听到两军的厮杀声。城内的新朝官吏、贵族都逃得差不多了。没有逃走的,也随着败兵涌进宫内。暴民在宫后燃放的大火烧着了后宫的房子。因为没有人救火,大火继续向前蔓延。王莽刚刚被王兴、王盛架走,大火就烧到了明光宫,宫女、黄门连哭带叫,被大火逼得到处乱窜。黄皇室主却是丝纹不动,眼看着大火烧进宫殿,突然哈哈一阵长笑,一头投进熊熊燃烧的大火中。
王莽由王兴、王盛搀扶着刚穿过未央宫前殿,正遇着涌进宫内的大批臣僚,臣僚们一见到皇帝,呼啦跪倒一片,争相诉说城里的战况。王兴听了,瞪着眼道:“照你们这么说,陛下也逃不出城了?”
臣僚们灰白着脸,一起摇头。
王莽冷哼一声,道:“朕乃新朝天子,有上天保佑,叛军能奈我何。都是这两个胆大妄为之徒强行要朕逃走。”
王兴、王盛连连叩头。王莽在臣僚的搀扶下转身往回走。王兴、王盛跟在左右护卫,王莽走进未央宫的时候,从后宫曼延而来的大火烧到了未央宫,浓烈烟火味呛得王莽连声咳嗽。王兴叫道:“宫里怕是进不得了。陛下还是回前殿吧!”
王莽挣着身子,沙哑着嗓子道:“不,朕还有东西在里面,一定要取出来。”
臣僚们劝解道:“陛下,现在什么东西也顾不上了。您保住龙体要紧。”
“不,朕一定取出来,你们不去,朕亲自去。”王莽几乎是哭叫起来,令每个人听了,心里都会发酸。
跟随王莽多年的御前老黄门恍然大悟道:“陛下,奴才知道您要的东西,就让奴才去取吧!”说完,不待王莽同意,就向涕烟翻滚的未央宫走去。
王莽君臣都惊呆了,眼睛紧紧盯着烟火笼罩的未央宫门口。老黄门的身影消失了。除了噼噼剥剥的声音,什么动静也没有了,大家把心都提到嗓子眼儿。好半天,才见一个火人在烟火中挪动。王兴、王盛一见一起冲进火海,才看清火人还拖着一只铜箱。两人赶紧把火人和铜箱接应出火海,众人赶紧用水浇灭三人身上的火。老黄门已被烧得面目全非,体无完肤,只是用手指了指铜箱,头一歪,再没有醒来。
王莽脱下身上的龙袍,亲自盖在老黄门的尸体上。然后挪动脚步,走到铜箱前,慢慢地打开。箱内有一套天青色的衣服,一把青铜古匕和玉玺。他把衣服取出来,笨拙地往身上穿。众人都不解其意,茫然地望着,也没有人帮助皇上更衣了。王莽好半天才把衣服穿戴整齐,又取出铜匕和玉玺。才用低沉的声音道:“朕的御座呢?”
御座当然被火烧掉了。左右臣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肯说。但总不能让皇帝站着,有两个黄门慌忙跑到前殿,好不容易搬来一张凳子。放在王莽身后,王莽坐稳身子,左手抱玉玺,右手举匕首,眯着眼睛打量着从后官烧到未央宫的大火,长长的火龙翻转着,扭动着吞噬着宫里的一切。他突然用悲怆的声音喊道:“天生德于予,汉兵其如予何!”
那把青铜匕首则是古时虞帝斩妖伏魔的武器,王莽是在表示君可杀不可辱的气节,还是要显示杀身成仁,宁死不屈的人格,或者是再现“逝者如斯夫”的超越现实痛苦的精神?如此悲哀而又悲壮的场面,使每个人的内心都震撼不已。
未央宫一片火海,大火漫过未央宫,又向王莽所在的前殿逼来。仿佛是象征着刘汉的火舌总跟着这位篡位者似的。王兴、王盛没读过书却也明白皇帝此时行套打扮和所作为,一定是他最痛苦的表示。因此,眼看大火要烧过来,却不敢惊动王莽。
正在这时,忽然一阵马蹄声响,只见大司马王邑单人匹马,一身是血,直冲到前殿内,滚落到王莽跟前,哭叫道:“陛下……”
王莽眼皮微抬,低沉的声音说道:“天文郎不在了。大司马不是也通天象么,请观看朕的吉座在何方?”
王邑这时候哪有心思看什么天象,哭丧着脸道:“陛下,京城四门失守,宁始将军史湛、大司空张邯、卫将军王林、中郎将(上带下足)恽以身殉国。汉兵正向皇宫逼来,陛下快逃吧!”
王莽好像没听见,自言自语道:“吉座在何方,朕要统御万方……”
臣僚们听说汉兵攻来,无不胆战心惊,惶然失色。此时,未央宫的大火扑过来了,烈焰炙烤着垂死的人们,前殿显然呆不住了。可是,王莽还在自言自语:“天生德于予,汉兵其如予何!”丝毫没有感到烈焰炙热。
王邑见情况紧急,忽地站起来,大声道:“王兴、王盛两位将军保护陛下上渐台,各位大人请随我抵御汉兵。”
王兴、王盛都怕再次激怒皇帝,听到王邑的话,再也顾不得许多上前架起王莽就走。一千多惊慌失措的臣僚受到王邑勇气的鼓舞,全都各寻兵器,跟着王邑往南冲去。因为他们很清楚,像他们这样的王莽重臣,一旦落入汉兵之手,必死无疑,与其屈辱而死,不如奋起一击,也算是为新朝尽忠了。
王兴、王盛来到沧池,两人涉水把王莽背上渐台。高耸的渐台既可防止火攻,又可以作为居高临下防御敌兵的阵地。王邑选准这个地方把王莽弄来,算是对了。此时的皇宫大内已是一片火海,一片混乱。几百个宫廷侍卫守卫在沧池的周围。他们大多受过王莽的非常恩惠,因此,愿意以死保护王莽。
可是,仅凭沧池渐台和几个心腹侍卫是挽救不了王莽覆亡的命运的,王莽刚刚登上渐台,后官就传来阵阵厮杀声。几个浑身是血的宫廷侍卫跑到渐台下,哭叫道:“不……好了,暴民冲……冲进宫来了。”
“快,叫他们顶住!”王兴大声叫道。
“顶不住了……”侍卫哭喊着,这时,成群的侍卫、黄门郎败退进来。众民则紧紧咬住他们不放,直向渐台逼来。杀得最凶的就是杀猪出身的杜虞。他一边挥舞大刀,一边大叫:“弟兄们,杀呀!谁砍王莽的狗头就得十万两黄金的赏钱。”这是汉军许下的王莽脑袋的赏额。
沧池边的几百名侍卫人人抱定必死之心,立即加入战斗。王兴、王盛也在渐台上指挥侍卫们放箭。双方的伤亡都在增加,可是,后面的民众还在源源不断地冲进来。没多会儿,就把侍卫围在中间,喊杀声、惨叫声、刀剑碰击声,搅在一起,汇成一曲悲壮的战歌,鲜血像一条条小溪,流向沧池。鲜红的池水涨满了。
终于,杜预和几十个人杀到渐台下,开始向上攀登。渐台上,侍卫们的箭枝用光了,王兴、王盛把王莽挡在身后,两个人手握大刀,瞪着血红的眼睛,等待民众的到来。
“杀!”
杜预一声大叫,第一个冲上渐台,其余的民众也一拥而上。王兴、王盛和侍卫们各举兵器,展开了殊死的拼杀。民众大多没习过武功,仅靠身强体壮拼杀,自然讨不了便宜,片刻功夫,已有好多人被砍翻。只有杜预略通武术,又仗着铁板一样的身子,只受了点轻伤。可是渐台下的民众又陆续冲上来。杜预来了精神,大吼一声,又和王兴、王盛纠缠在一起。渐台上的民众越来越多,侍卫们渐渐落在了下风,王兴、王盛还要保护王莽的安全,也是险象环生。
前门的汉军此时已攻破宫门,向宫中杀来,王邑率众臣僚、侍卫、黄门郎只拼上一阵,就被杀得七零八落,死伤过半。其余人只好且战且退,退往前殿。汉军紧紧咬住不放。混战中王邑剥下一名汉兵的衣服换上,急忙退往沧池。远远看见渐台笈笈可危的王莽。慌忙撇开汉军,奔向渐台。此时的汉军也从民众的叫喊声中得知王莽在渐台,无不争相向前。汉军、臣僚、侍卫搅在一起,向渐台滚来。
渐台上,侍卫们一个个战死了,王兴、王盛杀得浑身是血,拼死保护王莽。两人见一名汉兵冲上渐台,心知大势已去。正要背着王莽一起跳下台去。忽见那名汉兵挥舞利剑,刺倒几名民众,王兴、王盛大喜,合力把杜预迫退。三人站成三角形,把王莽护卫在中央。王兴认出是王邑,着急地问道:“大司马,陛下怎么办?”
王邑苦笑道:“还能怎么办,咱们惟有以死效命了。至于陛下,听天由命吧!”
此时,渐台下的侍卫、臣僚死伤殆尽。无数汉兵涌上渐台,杜预大喜,又呼喊着民众上前厮杀。民众、汉兵挤满了渐台。王邑、王兴、王盛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每一刀砍下去,都是拼命招式。三人杀了半个多时辰,汉军和民众的尸体堆满了渐台。三人精疲力尽,可是,汉兵和民众还是如潮水般涌上来。终于,王兴、王盛力竭,被砍倒在地,实现了他们以死效忠王莽的誓言。剩下王邑一人再也顾不过来王莽。杜预见汉兵正缠着王邑、忙一步跨到王莽跟前。这个杀猪出身的屠儿从来没有见过王莽,很想看看这位新朝天子的模样。他一手持刀,一手揭开王莽脸上的轻纱,看到的是一位相貌衰老的老人。
“哈哈哈……”杜预一阵大笑,狂傲地叫道:“王莽老贼,想不到你也有今天,落在俺老杜的手里。”
王莽依旧微闭双眼,纹丝不动,嘴角却在轻轻歙动着。杜预想听听他说什么,便把脑袋凑到王莽的胸前,却听王莽低低的声音说的是:“天生德于予,汉兵其如予何!”
扁担长的“一”字都认不得的屠儿听不懂什么意思,懊恼地站起来,骂道:“他奶奶,死到临头还嘀咕什么事儿。俺老杜不管,先取下你的狗头再说。”边说,边抡起大刀。
“休得伤我陛下!”
忽然,王邑撇开四周的汉兵,奋不顾身,一跃而起,手中长剑直刺杜预后背。杜预毫无防备,大刀还没有落下,就被王邑一剑穿透了后心,而王邑身后,刀剑齐下,也把王邑砍成数块。
长安城破,王莽被杀。新朝残余势力或者降汉,或者被歼灭,迅速土崩瓦解。驻守新丰的新朝波水将军窦融归服更始帝的大将赵萌。赵萌任窦融为军中校尉,见其处事果断,有谋略,又欲举荐为钜鹿太守。
窦融,扶风平陵人。祖上为汉文帝外戚。其高祖父曾做过张掖太守,从祖父为护羌校尉,从弟为武威太守,累世在河西,熟悉河西的风土人情。当赵萌欲举荐窦融为钜鹿太守时,窦氏兄弟都因归服汉室得到重用而高兴。窦融却道:“更始政权初立,东方骚乱不止,天下之势未定,河西殷富,以河为固,张掖属国控弦万骑,一旦有变,切断河津,足以自保。河西才是窦氏立足之地。”窦氏兄弟以为有理。窦融于是求赵萌为其进谏,改钜鹿太守为张掖属国都尉。更始帝准允,窦融携吏属归河西。
更始帝得知这一消息,将建洛阳的任务交给了刘秀。刘秀欣然地接受了,因为这是他韬光养晦,保存自己实力的大好时机。但正所谓新婚燕尔,刚刚才和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儿结婚,这就要分离。两个人谁都舍不得。最终还是阴丽华识大体,她亲口提出要离开刘秀回到娘家生活,这样才不会拖累刘秀,才能让他把所有的心思放在大事上。
刘秀很感动,挥泪告别了自己的新婚妻子。
刘秀用人得当,在民间更是体察民情,为民做主,体谅下属,这为他赢得了更多的民心。河北的百姓只要想起刘秀,就觉得一阵温暖。在刘秀的带领下,没多长时间就建好了都城。上书启奏更始帝,请其移都。更始帝接到刘秀的奏折,非常高兴,立即下令移都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