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达鲁便带领着匈奴的迎亲队伍进入了长安城。礼部的官员先将他们安排在了京城的馆驿中。晚餐过后,达鲁出门散布,他看到长安的繁华景象大吃一惊,大晚上还有这么多琳琅满目的商品,而且各处店铺林立,达鲁简直觉得自己的眼睛不够用。正在观望之际,聂一出现在了达鲁的身后。
“达鲁将军,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数日前,在雁门聂家庄,我们可是不打不相识呀。”
“啊!你是聂庄主。”
“不敢当,鄙人聂一。”
达鲁紧张起来:“我们之间的事,在聂家庄不是已经了结,你又追到京城来是何用意?”
“这事复杂了。”
“怎么,又有什么说道?”
“这……”聂一四外看看,“这街衢之上,人多眼杂,况且也非三言两语能说得清。”
“那,怎么办?”
“你我选一僻静的茶楼,边品茗边谈如何?”
“好吧。”
二人拐入小巷,走进一家小茶馆,挑了一个雅间,堂倌泡上茶后,达鲁递给一些散碎银两,叮嘱堂倌:“不招呼你,不许进来打扰。”
“小的记下了。”堂倌识趣地退走。
达鲁为聂一斟上香茶:“庄主,有什么话请开尊口吧。”
“咳!”聂一先是叹息一声,“说来真是令人气恨难消,我无颜再回聂家庄了。”
“聂庄主到底是所为何来?”
“将军有所不知,我在你们离开聂家庄后,也立即启程,并先于你们到了长安。今日去王恢将军府拜访,向他揭穿了你们假冒浑邪王的伎俩。”
“你,聂庄主,你怎能如此不仁!”达鲁当时就慌神了,“这,岂能还有我们的活命。”
“你且听我把话说完。”聂一继续讲下去,“我满以为定能得到重赏,谁料想却是热脸贴上了凉屁股。”
“莫非王恢他不感兴趣?”
“倒也不是,他要我在客栈住下等候,言说是待你们到京,即上金殿对质。不许我离开,要随叫随到。”
“你反倒没了自由。”
“达鲁将军你说,我千里迢迢报信来,为的就是封官受赏,这可倒好,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说,还连句好话都没落着。我回到聂家庄,还不让全村人笑掉大牙,真想一死了之。”
达鲁觉得有机可乘,笑眯眯试探着问:“聂庄主,不知你是想升官呢还是想发财呢?”
“人生一世,名利二字。当然是二者皆所欲也。”
“好,只要你听我的话,这名利二字,就包在我的身上。”
“你?你有金山还是当了皇帝?”
“我虽说没有,我家浑邪王可以满足你的一切要求。”
“我要黄金万两,你能给吗?”
“不在话下。”
“我要做大将军,行吗?”
“让你统率一万人马,如何?”
“给我这样高的任用和奖赏,但不知要我做甚?”
“很简单,你在金殿上证实浑邪王是真的。”
“那,那可是要冒杀头的危险哪。”
“惟有你当着皇上证明我们无假,我们才能安然返回,我才能在浑邪王面前为你争得官位和黄金哪!”
“可是,我若被万岁斩首,哪里还有黄金和大将军哪?”
“聂庄主,你只是对王恢讲了真假浑邪王之事,皇上并未亲耳听见,反嘴不是欺君,我看不会有何风险。”
“那,我就依你之言。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建功立业,也枉来人世一场。”聂一又叮嘱道,“不过你们躲过了这场劫难,回到匈奴之后,别事过不认账,可不能涮我泡我啊!”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如若失言,在千乘万骑马蹄下身为肉酱。”达鲁只想保命,千方百计要聂一相信。
“将军何必立此重誓。”聂一显得深信不疑。
次日早朝,礼部侍郎出班奏道:“万岁,匈奴浑邪王奉旨迎亲,昨夜已在馆驿下榻,请求陛见,特此请旨定夺。”
武帝已是心中有数:“宣他上殿。”
假浑邪王卫将在达鲁陪同下步上金殿,先行叩拜之礼:“参见大汉皇帝陛下,愿上皇天子万寿无疆。”
“平身,赐座。”武帝发出口谕。
“且慢,为臣有本启奏。”王恢抢步出班。
“王将军有何事奏闻。”
“万岁,这个浑邪王是假冒的。”王恢用手一指卫将。
武帝现出惊讶之态:“此话从何说起?”
王恢侃侃奏道:“那匈奴浑邪王和亲是假,试探我国为实,是他担心被扣为人质,欺我朝未见过其人,故而派卫将冒充。此举乃欺君之罪,乞万岁将其拿下,同时发兵征剿匈奴。”
“王将军此说,有何为凭?”达鲁在一旁反问,“我方浑邪王亦千乘之躯,怎会着人随意代替?”
“万岁,雁门士绅聂一亲自进京举报,他在聂家庄曾与达鲁一行发生冲突,因而知其内幕。”王恢振振有词,“臣已带他在殿外候旨,陛下可传唤当殿问个子午卯酉。”
达鲁也不示弱:“皇帝陛下,我等愿与聂一当面对质。”
“竟有这等事!”武帝传谕,“带聂一。”
聂一上殿后双膝跪倒:“草民聂一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你就是雁门关外聂家庄的聂一?”武帝发问。
“正是小人。”
“你是如何知晓那浑邪王他是假冒的。”
“万岁,这,这事还有内情。”
“不要吞吞吐吐,与朕从实讲来。”
“草民一见天颜,便已心中打鼓,不敢有半点隐瞒。”聂一左右看看达鲁和王恢,“小人父母和家人曾遭匈奴杀害,怀有刻骨仇恨,在聂家庄见到匈奴迎亲车队,心下甚是难受,我大汉公主怎能下嫁胡人,闻听王将军主战,故登门求见,请王将军奏明圣上,匈奴不可信,和亲不可取,非战难绝后患。”
“朕问你浑邪王是真是假?”
“容小人慢慢奏闻,”聂一接下去说,“王将军言道,他又何尝不想出击匈奴,奈何万岁执意要与之和亲。他对小人说,要战即需让万岁动怒,他劝草民一口咬定浑邪王是假,万岁一气之下定然发兵。”
“大胆聂一,你在我家明明言称浑邪王是假,在万岁面前,你却为何编出这套言语?”
聂一转对王恢:“王大人,天威赫赫,小人一见皇上就觉得事关重大,不敢欺君,还望谅情。”
达鲁可是得意洋洋:“皇帝陛下,我们怎敢假冒,如今真假已是分明,且看万岁如何处置。”
武帝显然是气得不轻,他怒喝一声:“王恢,你好大胆子,竟敢串通聂一,要骗朕上当,这还了得!”
“万岁,为臣决无此意。”王恢连连叩头,“臣是看透了匈奴人的狼子野心,料定他们必无真意和亲,万岁切勿轻信,当早下决心,迅即出兵征剿,将胡贼彻底击溃,以绝后患。”
“王恢,你越发不识进退了。我朝与浑邪王的友谊,岂容你诋毁破坏,若不对你惩处,岂不令浑邪王寒心。”武帝殿宣旨,“着将王恢降为雁门太守,逐出长安,永生不得返回京师。”
“万岁,不听臣言日后将悔之莫及呀!”
“轰出殿去!”
殿前武士哪管王恢声嘶力竭地讨饶,架起王恢拖出殿去。
武帝盯住聂一冷笑几声:“此事你须也脱不了干系,来呀,推出殿外。”武帝顿住不说了。
聂一叩首恰如鸡啄米:“万岁,饶命啊!”
武帝将手一挥:“重责四十大板。”
聂一被押出殿外,双臀给打得鲜血淋漓。
武帝威严地看着群臣:“公主出嫁浑邪王,朕与他即是至亲,匈奴与大汉生生世世和好,再有敢言战者,王恢聂一就是前车之鉴。”
群臣回应:“我等谨遵圣命。”
武帝含笑问道:“浑邪王与达鲁大人以为如何?”
假浑邪王卫将答日:“皇上圣明,皇恩浩荡,我匈奴人当永世与大汉修好,永保两国和平。”
达鲁亦步亦趋:“皇上对浑邪王的大恩,将铭记匈奴人的心中,此后我族人若有言战者,浑邪王必将其万马踏为肉酱。”
当日,假浑邪王接了假公主离开了长安,一场尔虞我诈的政治游戏,拉开了帷幕。
胡天八月即飞雪,塞外大漠的天气一向恶劣,今年又比往年偏寒,刚过八月中秋,就已是漫天纷纷扬扬的大雪了。一座座帐篷,像是雪地上星罗模布的蘑菇,成群的牛羊,在雪地里艰难地觅食。牲口的前蹄不停地刨着冻土,搜寻雪中的草根。只有战马在得到喂养的草料后,撒着欢儿在雪野里奔跑嘶鸣。被貂裘严密包裹着的聂一,心中多有感慨。胡地如此荒凉,匈奴能不南侵?而胡人宁可让牲畜挨饿,也不让战马受饥,这分明是时时准备着战斗,这是一个以战为生的民族啊!
经过十数日的奔波,聂一到达了河南地,这里是黄河河套地区,一向水草肥美,浑邪王的大本营就扎根在此。聂一由达鲁导引,进入了单于宝帐,行君臣大礼参拜:“参见王爷千岁!”
“罢了。”浑邪王发问,“你在长安救护本王部下有功,早该来领赏,为何迟至今日啊?”
“王爷有所不知,”聂一坐在覆盖狼皮的木墩上,“只因在金殿被打,臀部伤口化脓,不能骑马,难以出行,日前方得痊愈,所以未能早日得见大汗天颜。”
“本王已听达鲁奏报,多亏你在长安相救,达鲁所许之事,本王一概应允。黄金千两业已备妥。”浑邪王挥手,曾扮作浑邪王的卫将,手端着耀眼的黄金走上,直送到聂一面前。
聂一双手接过:“谢王爷重赏。”
“本王还要封你为御帐都尉。”
“谢王爷!”但是聂一的声音不够响亮。
“怎么,莫非嫌少?”
“非也,在下并不是为高官厚禄重赏而来。”
“还有何要求,尽请直言。”
“王爷,我要报仇啊。”
“报什么仇?”浑邪王有几分生疑,“难道你对当年亲人之死还耿耿于怀,要报此仇吗?”
“王爷误会了。”聂一言道,“我在长安,遭到毒打,一番忠心,反成了驴肝肺,这怎不叫人记恨在心。”
“原来为此,都尉可放宽心,一待时机成熟,本王自会为你雪此仇恨。”
“王爷,还等何时机,绝好机会就在眼前哪。”
“你且讲来。”
“那汉将军王恢,一心一意要为朝廷出力,谁料反被刘彻贬官,现蜗居雁门边地,每日里愁肠百结。在下行前我二人曾共饮谈心,他言说愿将雁门郡献与大王,让我将他心迹奏明。”
“有这等事?”
“千真万确。”
“你该不是诈降吧?”
“在下被毒打和王将军遭贬斥,皆达鲁将军亲眼所见,这岂能有假?”
达鲁对此深信不疑:“大王在上,聂都尉一片忠心,臣以为所言不差。”
聂一接下去说:“王爷,我与王恢为内应,大军即可通过雁门长驱直入,那么汉土中州也是唾手可得也。”
浑邪王被说得动了心:“若真如都尉所说,本王求之不得。”
“常言道,食王之禄,忠王之事,臣与王恢为内应,管叫雁门一带汉土尽属大王所有。”
“都尉与王恢能成此大业,本王还当加封重赏。”
“王爷既是下了决心,臣这就返回雁门,与王将军做好准备,十日后恭迎王爷大驾。”
“一言为定。”浑邪王特地在座位上起身,算是礼送聂一。
计划得以实现,聂一恨不能一步飞回。他快马加鞭,星夜兼程,不过四日光景,就已驰入长安。武帝闻报,心中大喜,当下传旨,命李广、公孙贺、韩安国、王恢四人为大将,在雁门关前的马邑城,埋伏下三十万大军,单等浑邪王人马到达,即将匈奴人马一网打尽。
十月下旬,这几日天气又是格外的好,真是个难得的小阳春。暖融融的丽日挂在一碧万里的蓝天,没有一丝风,田野中庄稼业已收割殆尽,举目一片空阔苍茫。浑邪王统率十万马军,井然有序地向前进发。按约定,聂一、王恢在马邑相迎,想起雁门关附近方圆千里的锦绣河山就要收入囊中,浑邪王真是忍不住面带笑容。因为这不只是雁门一郡之地的得失,实则雁门乃匈奴进入中原的门户。此前往往是为进入中原,在雁门都要经过一番苦战。待到艰难取胜,匈奴一方也是精疲力尽,而汉国的增援人马也已从各地赶来,匈奴则不得已退兵。就是说因为有了雁门这个屏障,匈奴总是难以取得大胜。而今雁门已是不战可取,长驱直入,整个河东中原也成顺手牵羊之势,这怎不令人欣喜。
达鲁见状逢迎讨好道:“大王此战,兵不血刃而得汉国大片土地,立下不世奇功,青史留下芳名,伟绩可比三皇五帝。”
“岂敢同先皇类比,但本王发誓要据有中原,让长安成为我国的马圈,我十万铁骑要饮马长江。”
“大王请看,这田野中牛马肥壮,目光所及之处就有数百头之多,待雁门到手,数不清的男丁女妇,金银珠宝,牛羊猪鸡,全为我大王所有。那休屠王就难望我王之项背也。”
浑邪王没有回答,他一言未发。
达鲁心下奇怪,自己这番话为何没能引起浑斜王的兴趣呢?他偷眼打量,见主人双睛瞪圆向田野里四处张望不止。禁不住发问:“大王,你这是看甚,莫非还有何异常不成?”
“正是。”浑邪王应声说,“你看,这遍野牲畜何止几百头,却为何没有一个放牧之人?”
“这……”达鲁分析说,“也许牧人在哪里背风休息,我们不曾看见而已。”
“不对!本王已是一路观察许久,根本没有牧人。”
“这么多牲畜,它们的主人就放心?”
“可疑之处正在于此。”浑邪王以他的经验,越发生疑,“此处地处边境,我大军经常奔袭,以往田野中莫说是这成百上千的牛马大牲畜,就连一只鸡都难得见到,今日却是如此众多的牲畜悠闲地吃草,岂不是太反常了?”
“大王觉得疑在何处呢?”
“这分明是摆样子给我们看的。”
“难道说聂一是诈降?”
“还难断定,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一聂一有鬼,我们这十万大军可就断送啦!”
“那该怎么办,如何判断聂一有否阴谋?”达鲁说,“约定在马邑见面,只有到了那里再辨真伪了。”
“不!传令全军,停止前进。”
“这却为何?”
“这里距马邑尚有二十里路,你现在就去马邑探一下虚实,要聂一前来迎接。他若是不来,即心中有鬼。”
达鲁有几分胆怯:“大王,聂都尉答应在马邑相迎,想来不会有假,我们只管前去相会就是。”
“本王命你前往,休要推三阻四。”浑邪王瞪起双眼,“难道说你还要抗命不成?”
“下官不敢。”达鲁赶紧应承下来。
“快去快回,不要让本王等得太久。”
“下官遵命。”达鲁策马如飞,先行往马邑而去。
浑邪王传令:“原地休息。”他也下了战马,卫将为他铺上地毡,浑邪王席地而坐,静候达鲁返回。
马邑城里,大将军李广和王恢在焦急地等待匈奴大军进入伏击区。马邑城外十里路程内,两侧皆是崇山峻岭,中间一条官道曲折迂回,汉军三十万已是严阵以待,只要浑邪王率军进入,势必要全军覆没。马探报称匈奴军距山谷谷口仅有十里路了,王恢和李广相视一笑,期待着即将到来的胜利。
又一个马探匆匆来报:“二位将军,匈奴军马原地不动停止不前,而派一人单骑而来。”
二人相对,无不现出惊疑神色。王恢将手一挥:“再探。”
李广不无忧虑:“王将军,莫非浑邪王看出了破绽?”
“不会的!”王恢其实也是在安慰自己,“如若生疑,匈奴大军自当退兵遁去,何必要原地停留呢?”
李广提醒道:“王将军,万岁倾举国财力,调集三十万人马,在长安专候捷报,此战若是不能如愿,你我都难以向万岁交待呀!”
“水无常势,兵无常形,战场战局,瞬息万变,作为臣子,你我自当竭尽全力,报效国家,效忠圣上,力争早送胜利消息。但万一有变,局势也非你我所能左右,万岁亦当体恤臣下。”
“照王将军所说,这埋伏的计划,有流产的可能?”
“不,我始终坚信此战定能全歼匈奴十万大军,”王恢又加重一下语气,“浑邪王不是生擒,也将被斩杀在战场。”
一旁侍立的聂一也充满信心:“李大人,浑邪王和达鲁对我深信不疑,小人觉得不会落空。”
正说之时,门下来报:“二位大人,匈奴都护将军达鲁求见。”
李广看看王恢:“他是来探虚实的,如若见我在,必起疑心,我当回避才是。”
“将军所言极是。”王恢吩咐门子,“领他来见。”
达鲁进得厅堂,不住地左顾右盼。聂一迎上前去:“将军为何这般小心,两侧可是没有刀斧手啊。”
“聂都尉取笑了。”
王恢先发治人:“达鲁将军,原定大王和你并全军同来,却为何单人独骑来到马邑。”
达鲁早有准备:“王大人有所不知,二位既已归顺,就是我家大王帐下之臣,王爷驾到,总该远道相迎,方为人臣之道,故而特来请二位前去接驾,以免怠慢之罪。”
王恢对此毫无思想准备,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见状,聂一在旁为之解围:“达鲁将军,马邑离雁门已有数十里路程,我二人接到马邑,难道还不是远道相迎吗?”
“啊,这个……”轮到达鲁不知所措了,“二位若再迎到军前,不是更显忠心可嘉吗?”
“达鲁将军,是否对我二人存有疑虑了?”聂一索性以攻为守。
“啊,不,不,这是哪里话来。”达鲁矢口否认,“若不信任,大王能带十万大军践约?”
“那又何必定要我二人再离马邑相迎呢?”
达鲁不好再认真相强:“我这是为二位着想,相迎与否二位自己拿主意,去不去悉听尊便。”
王恢一时间没了主张:“将军远道而来,一路劳顿,且到客驿休息。”
“大王在路上立等,我就顾不得休息了。”
王恢又沉吟片刻:“那好,我去去就来。”
“王大人何处去?”
王恢也不正面回答:“聂都尉,你且陪陪达鲁将军。”
李广一直在后堂将前厅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王恢一过来他即言道:“王大人,浑邪王笃定已是生疑,否则不会如此要求你二人相迎。”
“李将军看该如何应对?”
“这还不明摆着,为了不致功亏一篑,你二人应即随达鲁前往途中相迎。”李广说罢,又觉有几分不妥,“只是如此一来,你二人引匈奴大军进入伏击谷口后,要想脱身亦非易事。”
“李将军所言极是,”王恢不能不为自己的安危考虑,“为表示我方的诚意,何妨就派聂一前去迎接。他为人机敏,事急时也好脱身。”
“王将军不去,浑邪王定然还有疑心。但大人乃国之栋梁,岂可轻易涉险,且叫聂一担此重任吧。”
王恢回到前厅,达鲁已等得心焦,颇有些不耐烦:“王大人这是与谁商议去了,该不会是请旨吧?”
“达鲁将军怎能如此猜疑。”王恢脸上现出不悦,“适才本将军内急,难道一定要同你明说不成?”
“在下误会了,还请见谅。”达鲁逼问,“但不知王大人与聂都尉能否屈驾相迎大王?”
“部队无人节制不妥,为免除大王和将军的疑心,也为表我等的忠心,就让聂都尉随将军你往迎。”
聂一心中也明白这会有生命危险:“王大人,难道非要出迎不可吗?”
“聂都尉不要计较。”王恢半是暗示,“你我二人总要去一个,还是我留在城中带兵才是。”
聂一不好再说,他清楚得很,如若拒绝;自己的身家性命难保。达鲁呢总算没有白来,有聂一相迎,回到浑邪王处也可以交待下去了。二人乘马出城,加鞭飞驰而去。
浑邪王等得心急火燎,见达鲁归来,劈头便是训斥:“本王还以为你死在了路上,为何迟迟不归?”
“大王,下官不敢耽误,见到了王大人后,他就派聂都尉来迎。”
聂一上前拜见:“王大人让卑职禀告大王,一切按原计划准备就绪,恭迎大王龙驾进城,雁门全郡已是大王囊中之物。”
这番话说得浑邪王心花怒放:“好好,雁门这道难开的屏障,已属我所有,且看我大军直捣中原。”
“不久的将来,长安也将属于我们尊贵的王爷。”聂一尽量挑浑邪王爱听的说,“王爷请吧。”
聂一在前领路,匈奴大军由浑邪王统率又继续前进,向着汉国三十万大军布成的埋伏阵,向着全军覆没的死亡谷一步一步走去。越接近谷口,地势越加险峻。奇峰耸立,怪石嶙峋,古树参天,遮荫蔽日。一阵阵凄风从谷口里涌出,吹得浑邪王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且住!”浑邪王下令全军停止前进。
眼看距谷口不过一里多路,聂一正自窃喜,大功就要告成。浑邪王这一命令着实叫他一惊:“大王,您这是怎么了?”
“我,我……”浑邪王实际是害怕了,但他不能有失身份明说,顺势抱起双膀,“真是寒风刺骨啊!”
“大王长年在塞外风雪中驰骋,这些许萧瑟秋风又算得什么。”聂一劝说,“羊羔美酒都为大王准备停当,过了这山谷,进了马邑城,饱餐一顿,出场透汗,寒气就会驱尽了。”
达鲁是毫无戒备之心:“大王,您再加上一件披风,我们还是快些赶路吧,王恢大人一定是等急了。”
浑邪王望着前方的险峻山谷,心下犯核计:俗话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山谷如此险恶,万一有埋伏,十万人马不等于钻进了汉军的口袋吗?不能轻易涉险,要再查探一下虚实。他的视野里,在前方谷口山坡处,有一个烽火亭,心下顿时有了主意。叫过达鲁来:“你带百十个糟兵到那烽火亭中,务必抓一个活口来,我自有用处。”
“遵命!”达鲁当即挑点人马。
聂一心说糟糕,这一抓来活口自己岂不就要暴露,那么性命就要不保。他不失时机意欲制止:“大王,那烽火亭是以往为防敌人入侵报信用的,而今我与王恢俱已归顺,又何必抓人来核实呢?”
浑邪王不为所动:“此事无须你多言,本王自有道理。”
聂一见浑邪王下定了决心,情知难以阻止,伏击全歼的计划要泡汤,现在就顾不得别的了,自己逃命要紧。他登时改变了口气,变成主动请缨:“既然大王要活口,我与达鲁将军一同去捉人,由我带路会方便许多。”
浑邪王却不赞成:“有达鲁百人足矣,何劳聂都尉再辛苦。”
“为大王效劳,乃理所当然。”聂一哪管批准与否,跟随着队伍纵马出发,转眼即已去远,浑邪王叫他,他也不应了。
不过一刻钟,达鲁已将烽火亭亭长捉来,押至浑邪王面前交差:“大王,活口抓来了。”
浑邪王也不说话,先拔出肋下弯刀,架在亭长的脖子上,发出几声阴森的冷笑:“说,要死还是要活。”
“大王饶命。”
“要活就说实话。”
“大王有何吩咐?”
“说,山谷内有多少伏兵?”
“多少小人不知,”亭长倒是说的实话,“小人看见有许多人马,隐蔽在丛林之中。”
“为的要将我匈奴大军一网打尽吗?”
“这个小的也不知晓。”
“胡说,不讲真话,要了你的狗命。”浑邪王手下发力,亭长后颈被切破,殷红的鲜血流淌下来。
“大王手下留情啊。”亭长叫屈,“你就是砍下小人的吃饭家什,小人也不敢信口开河呀。大王你想,这等军事机密,能叫小的这种人知道吗?”
“大王,何不叫聂一同他对质,一问便知端的。”达鲁献计。
浑邪王想想觉得也有道理:“聂都尉。”
无人应声,达鲁也加大声音呼唤:“聂都尉何在?”
众人找遍附近,哪里还有聂一的踪影。浑邪王这时才算明白了,他满脸怒气训问达鲁:“聂一现在何处?”
“大王,卑职不知啊。”
“他不是和你同去烽火亭了吗?”
“下官未曾留意。”
“他是心虚趁机溜走了。”
“这么说,他,他们是诈降了?”达鲁感到一阵阵后怕,“这么险峻的地势,我们的十万大军进去,还不得被汉军包围啊。幸亏大王机警,我们才躲过了这场灾难。”
“现在也不能说就安全了,说不定汉军已经开始行动了。”浑邪王当机立断,“传令全军,后队改为前队,准备全速退回。”
马邑城中,王恢与李广在为是否采取军事行动而激烈争论。
李广主张:“匈奴迟迟不进,说明已十有八九看破了埋伏,我三十万大军不能坐失这战机,应当出战了。”
王恢意见相左:“匈奴大军进入伏击谷地,我军方能将其全歼,如眼下从埋伏地杀出,浑邪王势必退走不战,那么这数月的准备,岂不全都付诸东流?”
“现在的问题是,如若浑邪王即刻退走,我们就将一无所获。现在出战,尽管不能将其全歼,总可消灭部分敌人,向万岁也有一个交待。”李广极力劝说,“王将军,运筹这三十万大军,耗费了多少钱粮,我们若无功而返,实在是无颜面见万岁和百官哪。”
“正因为这场战争准备的代价太大了,所以我们不能轻言放弃,聂一还在匈奴军中,眼下尚未山穷水尽,还有希望实现我们的全歼匈奴人马的计划。”王恢坚持己见,“如果贸然出兵,将即将钻人口袋的敌军惊跑,我们将铸成难以弥补的大错,那将是悔之晚矣。”
“王将军,你如此固执,只怕是眼睁睁失去战机啊。”李广急得在房中直打转转,不住地叹气连声。但是武帝钦命的最高统帅是王恢,他无权超越王恢作出决定,调动军队。
聂一跌跌撞撞闯进房来,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身子打晃站立不稳,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王恢一见聂一的样子,就知道大势不妙,他急切为聂一到底怎么回事。聂一告诉二人,浑邪王并不是一个只知道蛮干的人,他心思缜密,非常机警。此时已经识破了他们诈降的计策,坚决不入谷口,而且已经捉住了烽火亭长,相必他们的踪迹全都暴露了,没多长时间就会撤兵逃跑了吧。
王恢情急之下想强攻,但为时已晚。三个人无奈,只得带领大军回到驻地,而王恢则带着几个将领回京城复命。